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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我成了一個殺人犯》
走出陰暗的小巷道是一條沒落的老街,聽說在于茜茜出生以前,街坊鄰居都會在這條街買足日用品甚至每日所需的食糧。
于茜茜自然不知道自己出生以前關於這條老街的事,但她知道與老街平行的那條大馬路上每到上下班時間車水馬龍,而馬路的盡頭是她所就讀的學校。
于茜茜低頭走在老街上,老街的天空蜿蜒曲折,一條趨近長方形的藍天白雲風景被突出的採光罩或帆布棚割得四分五裂,如她稚嫩的心靈一般時而堅定時而扭曲。
她緊抿著雙脣想著今天的日子──最討厭的禮拜三,只能穿上舊得發白甚至發黃的便服,還有她最喜歡的、鄰居阿姨送給她的紅色書包。她心想:等一下到了學校以後又會有人說她穿著抹布上學,還會笑她不買新衣服而是買新書包。
只有在只能穿著自家衣服的禮拜三,她總能聽到四面八方而來的嘲諷:「你看!于茜茜又穿髒衣服了!」
「她的衣服搞不好是從垃圾堆撿來的!但是書包竟然是新的,超奇怪的!」
「那是我阿姨送我的!」鄰居阿姨的女兒才背了不到一個月就被新上市的卡通背包吸引,背了一個月的書包不能退貨,只能送給鄰居阿滿阿嬤的孫女。
如果說是鄰居阿姨,那就代表自己真的是撿人家東西,但如果說是「我阿姨」,那麼或許大家就會覺得是親戚之間的餽贈。
于茜茜無數次帶著小心機解釋新書包的由來卻鮮有人在意,一如同學們其實也不在意她到底有沒有從垃圾堆撿來什麼。
他們愛說就說好了。
于茜茜迎著朝陽上學,又背著她珍惜的紅書包頂著烈日走回家。
大馬路上的車子依舊不少,她一面想著為什麼不是上下班時間,路上的車子還會那麼多?
阿嬤說今天要去別人家裡幫忙打掃到晚上才會回家,要自己把冰箱的剩菜拿去微波。
半盤的地瓜葉、剩下幾口的炒蛋,還有一顆放在冷凍庫裡的饅頭,就算是微波過後依舊充滿冰箱裡特殊味道的菜餚應該早已習慣,但于茜茜的嘴巴裡卻還不斷回味著昨天營養午餐的滷雞腿。
她還記得昨天裝著滷雞腿的箱子裡多了三根,她偷偷摸摸地多盛了點剩下的飯,又看著平常總喜歡嘲笑自己的同學早就跑出去玩,便又大著膽子多夾了根雞腿進飯盒裡。
她吃得肚子撐了起來,整個午休時間都在忍著肚子疼,卻又忍不住咂著嘴回味著滷雞腿的滋味。
家裡也不是吃不起像是營養午餐這樣的飯菜,但于茜茜是個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她曾聽奶奶說以後的開銷會越來越大,說她以後如果來月經,還要每個月花錢買衛生棉,更不用說還有胸罩這類的開銷,所以奶奶得努力存錢,不但要存未來的生活費,還要供她上大學。
于茜茜記得自己當時候忿忿不平地問奶奶,為什麼男生就不用買那些,奶奶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說她:「憨囝仔,毋免煩惱遮耳濟(傻孩子,不用煩惱這麼多)。」
從大馬路轉向要往老街口的轉角房子開著一家老式糕餅店,看店的老人家看著電視上播放的懷舊歌唱節目,丁點也沒有把視線放在騎樓處擺放的糕點架上。
新鮮糕餅的味道鑽入了于茜茜的鼻腔,竟神奇地蓋過她一直在口中反覆回味的滷雞腿滋味。
她看了一眼在店裡為了電視中大聲播放的老歌而入迷的老人家,又看了一眼在騎樓上晾在大竹篩上的蛋黃酥,腦中忽地浮起了去年中秋前在這裡消費的場景。
那時候的她看見一名男顧客一口氣買了十二盒糕餅,還讓老闆熱情地多送他幾顆蛋黃酥,男顧客當場拿了一顆蛋黃酥咬上一口,一面咀嚼著、一面讚不絕口,糕餅內的蛋黃被鍘出了工整的齒痕,還有一塊指頭大的碎塊掉到地板……
「好香……」
她還記得當時候的自己竟想不管不顧地撿來吃,卻被隨之而來的羞恥心給淹沒,使她幾乎是逃也似地跑了回家。
十歲的于茜茜已經不再是纏著奶奶問自己為什麼沒有爸爸媽媽的年紀,她喜歡奶奶,也知道奶奶辛苦養育自己,但她還是想問為什麼奶奶和自己只能住在破舊且充滿霉味的鐵皮平房裡,為什麼奶奶和自己只能省著吃飯吃菜,就算過年也只能穿過年才會穿的舊衣而不是上市場買一件新衣。
于茜茜是個懂事的孩子,她不曾怨怪奶奶,只想著要快快長大,聽說同學的哥哥在便利商店打工,不但有錢賺,還能吃到期的便當。
她去過便利商店,雖然兩手空空進去又兩手空空出來,但她看見裡面有好多好吃的,她也想拿很多跟奶奶一起吃。
那裡的燈光明亮,冷氣也好涼好涼。
糕餅店裡的電視播放的曲子正唱到了最高潮,看店的老人家甚至也忘情地跟著引吭高歌。于茜茜不甘心地用力嗅了嗅糕餅散發出來的香氣,卻被後方馬路上行駛而過的卡車柴油味給嗆了滿口。
忘情歌唱的老人家並沒有注意到于茜茜的存在,于茜茜一面瞄著篩子上的蛋黃酥,飛快地伸手拿了一塊逃離現場。
她是小偷,是個壞透了的小偷。
她不再是乖巧懂事的于茜茜了,她是會偷東西的于茜茜。
「安全」回到家中的于茜茜雙手捧著蛋黃酥大哭起來。
她不想吃蛋黃酥了,她想把手中被自己骯髒的雙手包裹著的蛋黃酥還回去。
已經一點也不香的蛋黃酥支離破碎地待在自己的掌心,雙手沾上的油漬更在她努力洗刷過後依舊感到滑膩,而這道滑膩感就這麼伴隨著她過了整個暑假,而那塊彷彿會指責自己是小偷的蛋黃酥早被自己艱難地嚥了下去又吐了出來,最後變成丟入馬桶沖掉以「毀屍滅跡」的髒汙。
于茜茜也再沒背過鄰居阿姨送的書包。
「阿姨,毋免客氣,茜茜是乖囝仔,這個鞄(かばん)就給她背(阿姨,不用客氣,茜茜是乖小孩,這個書包就給她背)。」
她不是乖小孩了,她不能再背她喜歡的紅書包。
她的舊衣服與換回來的舊書包十分相稱,也不再有人嘲笑她。
在小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拿到乖寶寶獎狀的她獲得了班導師自掏腰包送的全新紅色鉛筆袋,于茜茜又想起了那個被她塞進櫃子裡跟衣服混在一起的紅色書包。
又是一個新的學期,她微微駝著背,穿著嶄新的制服,背著乾淨整潔的書包往學校走去。
她越來越不喜歡沒有意義的校園生活,比起老師比擬的學海無涯,她更嚮往同學口中誇張描摹的鈔票泳池──雖然她喜歡對她和顏悅色的老師,討厭總是作弄她的同學。
「于茜茜,升旗的時候怎麼可以不抬頭挺胸立正站好啊!」
那是來自班上男同學的嘲笑。
「年紀輕輕的不要駝背啊!挺胸,把妳的胸挺──出──來──」
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們雖然或快或慢地開始意識到同儕間的吸引力而逐漸有了變化,但尚未完全社會化完成的他們總能吐出不合時宜的句子。
無論加害者或受害者都不知道,這樣的行為已屬於犯罪。
于茜茜的座位位於教室中間,逃離不了同學們的包圍。
「好了啦!」班長雖然和那些討人厭的男同學們交好,但終於出言為手足無措的她緩頰:「不要欺負她了!」
簡單的一句話輕而易舉地驅離了圍繞著于茜茜的惡意,而周遭的人似乎並不打算放過值得他們調笑的場景,還在他們旁邊吹著口哨:「哇!英雄救美喔!」
「什麼時候結婚啊!」還有人開始哼唱結婚進行曲。
「一拜天地──」
「好了好了!」班長依舊是笑得開懷,彷彿他們的玩笑就只是朋友之間的玩鬧,而于茜茜緊抿著雙脣,依舊保持著微微駝背的姿勢以藏住她惱人的第二性徵,一面假裝看著桌上攤開的課本。
「于茜茜,妳還好吧?」
班長在她隔壁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他們就是愛玩,別難過啊!」
她帶著膽怯看向班長爽朗的笑容,細如蚊蚋地說了聲:「謝謝。」
于茜茜覺得自己心臟撲通撲通的跳動聲似乎大了些。
國中的班上其實也沒有多少壞孩子。
于茜茜不過被捉弄了一陣子,那些無聊又惡劣的男同學便將焦點轉移到遊戲上,而她暗自鬆了口氣的同時,班上換了座位,她如願以償地換到了角落不受關注的位置。
這樣也好,她也不那麼受關注,而且會為她說話的班長竟也坐在旁邊。
她心想:上學也不全是壞事嘛!
家裡的奶奶依舊幫人打掃、幫自助餐廳洗碗維生,偶爾還能接點手工藝或者逢年過節賣個肉粽與春聯等維生,她雖然沒辦法在白天的時候幫奶奶,卻能夠偷偷地熬夜替奶奶完成那些繁瑣的工作,再於課堂間悄悄補眠。
也或許是學校的老師並不在意學生上課時是否認真聽講,于茜茜老在上課打瞌睡的事並沒有被師長點名指責,卻引起了班長的注意。
「于茜茜,妳幹嘛上課一直睡覺?」
于茜茜被嚇了一跳:「我、我……沒睡飽。」
「妳偷打工喔!」
于茜茜睜大了眼睛,對方卻覺得自己猜中了:「妳去哪邊打工的?」
「我、我沒有打工。」
班長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妳們家不是缺錢?怎麼不去打工?」于茜茜的家境不太好是班上同學都隱約知道的事。
于茜茜小聲道:「還沒滿十五歲不是不能打工嗎?」她其實偷偷問過了,沒有人敢聘雇她。
「這個喔!哪有人都按照規定走的?阿銘也有打工啊!」班長沒注意到自己的言論令于茜茜的眼睛閃閃發光,只轉頭高聲叫了句:「阿銘!過來啦!阿銘!」
「啥潲(幹嘛)啦!叫魂喔!」阿銘正跟朋友打鬧,卻還是賣給了班長一個面子走了過來。
于茜茜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就怕阿銘又像以前一樣用放肆的目光盯著自己的胸部。
「阿銘,你不是有在打工?介紹一個給于茜茜啦!」
「她?」阿銘倒是沒一口拒絕,反而看向畏畏縮縮的于茜茜道:「于茜茜,妳缺錢喔!」
于茜茜本想如從前一般以沉默逃避質問,但她知道現在的自己的確渴求金錢,只能訥訥地答道:「我要幫家裡賺錢……」
阿銘上下打量著她,一臉不屑:「人家就算要找打工的也是找聲音大聲的,妳這樣去哪邊打工啦!」
「我、我可以努力!」
「嗤。」阿銘雖然上個學期以前總欺負于茜茜,平常也沒跟她說過半句話,這時候卻也沒為難她:「妳去商店街那邊找餐廳,要直接找得到老闆的那種,問他們願不願意收妳,不過年紀還沒到,最多在後面洗菜洗碗,不然會被檢舉。」
阿銘又打量了于茜茜幾眼:「錢不多,不會有什麼勞健保還有最低薪資。」
于茜茜不懂什麼勞健保和最低薪資,只要能賺得比做手工多,奶奶就能輕鬆一點。
她不是充滿虛榮心與慾望的孩子,但依舊希望在自己開始賺錢後,能讓奶奶和自己吃好一點、穿好一點,不用擠在巷尾小角落的鐵皮平房裡,還要為了那塊只能勉強遮風擋雨的棲身之地付出房租。
阿銘以為他就是隨口說一句,于茜茜那個膽小鬼搞不好也沒勇氣問人找工作,卻不想才過了三天,于茜茜就扭扭捏捏地找了個他難得沒與朋友一起玩的課堂時間過來和他道謝。
「那個……謝謝你啊!」她的聲音比平常似乎大了一點:「我找到工作了。」
于茜茜雖然還是有些害怕阿銘,但這時候的她真誠感謝他所提供的訊息。
前幾天放學後她就沿著馬路上的餐廳一間、一間地問,最後一間老舊的自助餐廳老闆娘似乎憐憫她,便收留她在後廚幫忙洗碗。
每天下午四點半放學的于茜茜在五點左右趕到餐廳,只要幫忙挑菜洗碗以及閉店後掃除,一共四個小時的時間,每個小時有五十元的薪資,加起來就有兩百元。
雖然老闆娘和她說好了這件事不能往外說,也說了如果特別的時期客人較少,她或許也只能做兩、三個小時,但每天能現領薪水的這件事對于茜茜已經是莫大恩惠。
兩百元啊!
如果不整天想著吃好一點,她可以跟奶奶吃上至少兩天!更何況老闆娘還說剩菜或者供客人免費拌攪白飯的滷汁還能打包一些給她回家吃!
于茜茜甚至忍著心疼想買個小禮物給阿銘,但她不知道阿銘喜歡什麼,只能暫時口頭道謝。
阿銘看著認真地向自己道歉的于茜茜,視線又忍不住垂落到她的胸前。
于茜茜有些不自在,草草地結束了這段由自己鼓起勇氣發起的對話,倉皇地回到座位上。
她跟奶奶說了,有一位阿姨找她幫忙挑菜洗碗,林阿滿問她這樣還能不能好好讀書,于茜茜自然胡亂保證才讓奶奶同意。
于茜茜知道自己並不是一讀就通的天才,更希望能夠專注在眼下一張又一張拿到手中的鈔票。
那是她當下的生活。
于茜茜拿著微薄的薪資,心中感激得不行,縱使後來知道自己所拿的還不到法律規定的半數,她也甘之如飴。
自從開始工作後,她每一天都是開心的,就連考試出來的成績依舊不上不下,她也不會因為覺得自己沒用而難過。
她將一張張被捏皺了的鈔票仔細地壓整齊,放進了奶奶專門放錢的那只老舊鐵製餅乾盒,覺得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看著餅乾盒裡裝著滿滿的鈔票更幸福的事了。
奶奶每存到一筆小金額就會拿錢去郵局存,白天的時間她需要上課跟不了,只能央著看一眼存簿的數字,一面想著要再賺更多更多的錢。
「喂,于茜茜!上車!」
「可是我、我要回家……」于茜茜緊抓著自己的書包:「有什麼事情……明天到學校再說吧……」
「明天都要畢業了!」阿銘略感不滿:「妳不是說要跟我道謝?」
于茜茜的手收得更緊:「太晚的話,家裡會出來找人。」
阿銘的眼睛上下掃視著怯懦的她:「那就明天。」
隔天的于茜茜躲不開,只能再三要求阿銘在自己打工的時間以前把自己送回學校。
林阿滿接到了打掃的工作沒辦法參加她的畢業典禮,但她聽說其他孩子的爸媽都會買一朵花給自己的兒女,她也買了朵玫瑰託人送到學校給于茜茜。
于茜茜拿著價值一顆便當的玫瑰花,忐忑地坐上阿銘的機車。
她知道未成年不能騎車,但她還知道沒滿十五歲不能打工呢!
安全帽鏡片外的風景刺激著她的感官。
熱鬧的市區有琳瑯滿目的招牌,阿銘帶著她走進一家KTV的包廂裡。昏暗的房間裡不過螢幕上的光芒照映著裡頭與他們似乎年齡相仿的臉。
「阿銘!怎麼那麼慢!」
「這你七仔喔!」
阿銘拉著于茜茜略嫌冰涼的手走進包廂,她抵抗的力氣對他而言根本不足為道。
「唉喲!還拿玫瑰欸!」一人起鬨道:「阿銘,搞浪漫喔!」
阿銘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還拍了拍身旁的沙發示意于茜茜坐下,于茜茜沒聽他的話,只小聲地說道:「我要回家了。」
沒有人理會她的聲音。
慌張的情緒盤桓在她的心頭,隨著眾人似乎不帶惡意的視線與調笑,像一雙無形的手一般在她身上游移,最後緩緩地扼住了她的頸子,讓她感覺無法呼吸。
阿銘一把將她拉到了沙發上,使她不得不緊捱著他坐著。
于茜茜座位的另一邊是一名染著金髮還化著濃妝的女孩子,女孩子的年紀應該很輕,但搭配上她臉上的妝容似乎顯得成熟幾分。穿著黑色印著白色英文字母背心的她露出了手臂上的紋身,一隻用網子捕住蝴蝶的蜘蛛正張牙舞爪地要往蛛網走,于茜茜只看了一眼就別開視線。
在她眼中一個女孩子紋那樣的圖案或許有些嚇人,但她覺得這圖案畫得真好看。
KTV包廂的伴唱音樂與歌聲很快地響起,她的擔憂與害怕逐漸被激烈的節奏給敲回心底,她甚至開始能偷偷摸摸地樂在其中──縱使她還是有些害怕阿銘和他的朋友們。
阿銘或許不算是壞孩子,果真依約在于茜茜打工的時間到來以前送她到自助餐店門口。于茜茜再過幾天就要滿十五歲,她打算跟老闆娘道謝辭職,找一份錢更多的工讀。
阿銘隔天又來找她。
「聽說妳讀夜校喔!」他的表情有點不滿:「這樣的話以後妳什麼時候才會有空?」
于茜茜發現自己已經不怕阿銘了:「我……還要找工作。」
其實今天早上她去了幾家便利商店問過,但是面試她的人都說上班要化妝。她不會化妝,外面賣的化妝品就算只有幾百塊,她也覺得買了很心疼。
阿銘是聽了她的狀況:「要不然妳來我家啦!我媽有,妳用用看──看什麼,她那麼多化妝品買了又不用,妳拿走一兩隻也沒關係啦!」
于茜茜猶豫再三,又再次坐上了阿銘的機車。
她原本以為阿銘的家境也不好,才會讓他國中時也在外面打黑工,但沒想到他家看起來乾淨又漂亮,他的房間甚至還有自己的衛浴。
于茜茜有些羨慕,也希望自己以後能帶著奶奶搬到這麼好的房子。
阿銘帶著她隨便往母親房間的化妝檯上拿幾支還沒拆封的口紅回房間讓她試,又看著于茜茜對著浴室裡的鏡子顫抖著手抹著口紅,忽地覺得這樣的于茜茜很可愛。
阿銘沒多加猶豫,問:「喂!于茜茜!當我女朋友。」
于茜茜嚇了一跳,手中拿不穩的口紅掉到了洗手槽裡。
「好不好啦!」
于茜茜擔心他不借她口紅,支支吾吾地答應下來。
阿銘帶著幾分得意,而于茜茜也終於如願以償勉強學會了化妝,應徵上便利商店的工作。
便利商店的事情又多又雜,她對這樣有冷氣又燈光明亮的場所很陌生,也好在她很勤快,帶領她的店長與店員人都還不錯,她很快地就適應這樣的生活。
還是暑假時期,于茜茜偶爾還能看到從前的同學過來消費,甚至看見那天在KTV裡坐在她身旁的女孩子。他們都會「哇!」地一聲叫出來,好像他們曾經是好朋友似地自在地與她寒暄起來。
于茜茜不習慣自己突然「變好」了的人緣,但更讓她感到奇怪的是阿銘總會過來等她下班,又會在她想回家前拉著她的手,或者對她的腰與腿搓搓揉揉。
「怕什麼,妳不是我女朋友嗎?」于茜茜買了阿銘向母親那邊擅自借來的化妝品同款要還,阿銘又藉口將她帶了回家。
她當初「借」的化妝品不多,但竟然也要兩千多塊,她心疼得想哭,但沒辦法,借了東西就要還──一如她藉口把五十元丟在轉角那間糕餅店的地板,又「好心」地替那位總是對著電視高歌的老人家撿起還回去。
她花了不少錢,但再也不會因為每次回家必須經過那條路而總是隱隱作嘔。
那道來自蛋黃酥的油膩觸感似乎被金錢洗去,而阿銘的手悄悄地爬向曾被他嘲笑、讓她感到自卑的胸部。
于茜茜沒有辦法拒絕幫她許多忙的阿銘,看著他給自己脫了褲子,稀里糊塗地躺上那張令她感到疼痛的床。
「阿銘!阿銘!來拿東西──」
她抱著肚子躺了一會兒,才想要穿回自己的衣服,便聽見有人喊阿銘的名字。
于茜茜嚇得縮起身子來,哆哆嗦唆地扣起了襯衫的釦子,而她身旁的阿銘似乎還沒回過神來,直到房門被「砰」地打開,露出了女人妝容精緻的臉龐。
「啊!你們在幹什麼!」
女人向他們投以嚴厲的視線,但于茜茜總覺得那像刀子一般的目光是在看自己。
「快把衣服穿好!像什麼樣子!」
于茜茜生平第一次被大聲斥責,她離開阿銘家時,阿銘的母親已經抄起雞毛撢子等著,令她害怕與羞愧的怒罵最後全被厚重的鐵門所擋住。
阿銘彷彿從她的人生中消失,于茜茜再也沒有看過他。
她有了自己的化妝品,買了兩套雖然便宜但好看的新衣服,也有了第一支手機。她帶著全新的自己和穿著新衣服的奶奶的祝福,再次走進陌生的校園校園裡。
「阿嬤!妳放心啦!我一定好好學,以後帶妳住大房子!」
「好,好,我的茜茜最乖了。」
不怎麼喜歡學校的于茜茜在林阿滿滿帶笑意的目光中也不免升起幾分豪情壯志。
夜晚的學校燈火通明,班級裡的同學並不都同樣是十五歲的年紀,像阿志這樣大了她七歲左右的人也有,甚至年紀大得能當她爸媽、當她爺爺奶奶的也有,但于茜茜不在意,她想要學更多更多能賺錢的技術,好在將來畢業後換一份薪水更好的工作。
林阿滿在註冊學籍的那天還說著以後還要讓她讀大學,于茜茜嘴巴上答應了,內心裡想著的是如果讀大學會讓沒時間賺錢,她也不想讀。
更何況她的學業成績也不算好呢!
年紀大了她七歲的阿志已是出社會多年的美髮師,為了補學歷而在夜校進修,他的個性外向,就算在學校上課的時候總頂著黑眼圈、帶著菸草和奇怪的塑膠味,也總能和班級裡各個不同年紀的人打成一片。
阿志的手很巧,隨手幫她盤了個頭髮,讓她看起來漂亮不少;阿志還教她該怎麼化妝、怎麼挑便宜又好用的化妝品,阿志填滿了她在學校時的每一秒空閒時間。
情竇初開的于茜茜發現自己有點喜歡阿志。
阿志藉著替她梳頭髮的機會碰了碰她的後頸和肩膀,輕輕摸著她的手臂誇讚她,要她跟他在一起。
于茜茜覺得阿志和阿銘都差不多,都先接她上下班,然後再藉口對她動手動腳,不過她也有點喜歡阿志,並沒有拒絕他對自己動手動腳。於是才一個多禮拜的時間,于茜茜便被阿志藉口帶到家中,躺上了阿志家的床。
于茜茜待在留有菸草與塑膠味道的房間裡,假裝考慮著阿志對她說的話。
阿志以通勤方便為由邀請她一起住,不用她付房租,只要攤上水電與瓦斯費就好──她算了算自己上班上學的通勤時間,又算了算自己的薪水,心想她其實更想要找個便宜點的老房子,帶著奶奶搬出那充滿霉味的鐵皮平房。
可能是她考慮太久,阿志口氣不太好,卻也退而求其次地說要不然偶爾過來休息也行。
上了幾個月的班的于茜茜不傻,她知道阿志就想找她上床才會想要邀自己一起住。
她是有點喜歡阿志沒錯,但比起阿志,她更喜歡奶奶、更想要給奶奶好生活。
奶奶年紀越來越大了,就連出外幫傭也因為動作越來越慢、打掃上總力不從心而越來越少人請她工作。
于茜茜其實想要跟奶奶說「不要工作了,我養妳」,但她前陣子才聽同事說長輩老病纏身,有次發現肚子里長了東西,不但開刀要花好幾萬,後面還要住院、還要居家照護,那都是一筆又一筆的錢。
于茜茜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多錢,只好忍著愧疚讓奶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最多多買一些肉菜回家讓奶奶吃好一點,或許這樣就不會生病。
但林阿滿還是病了,病得又快又急。
于茜茜接到電話後急急忙忙地趕往醫院,恰巧看到病房裡掙扎著想下床卻被護士不斷阻撓的林阿滿。
「阿嬤!妳快點躺好!」
林阿滿看到孫女來也就乖了些。她的孫女又乖又聽話,可不能給她煩惱。
「小姐是林阿滿的家屬嗎?」
「對對,她是我阿嬤!」
護士三言兩語地解釋了林阿滿的狀況,說是林阿滿在路上摔跤後,有好心人叫了救護車將她送到醫院,本來在檢查後以為只有輕微骨裂,但醫生細心多問了幾句,聽林阿滿說一直頭暈,還要給她檢查頭部,但林阿滿卻不肯。
為什麼不肯?不就是怕花錢?
于茜茜這時候哪裡想到什麼錢不錢的?只要護士開口,她肯定說自己有!
她還年輕,就算假日再多找一份打工也無所謂,但林阿滿的身體必須檢查徹底才能放心。
她滿腦子都在想奶奶萬一真的生病怎麼辦?如果奶奶生病,她就得賺更多更多的錢,哪還有什麼時間讀書、拿文憑?
于茜茜輕而易舉地給自己的人生做下了決定。
林阿滿得住院觀察幾天,縱使阮囊羞澀,于茜茜依舊毫不心疼地付了錢。
「于茜茜,妳怎麼就這麼忙?我要找妳都找不到。」
于茜茜這幾天的確沒理阿志,就連學校也請假的她以為阿志又要找她回家「休息」。
「我阿嬤生病了,所以這幾天比較忙……」
「忙?是有多忙?」他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焦躁。
「就……醫生說我阿嬤長了腦瘤,要開刀……」于茜茜想到那筆不斐的手術費用就覺得頭疼,她看著阿志的臉,期期艾艾地開口:「阿志,你可不可以借我一點錢?我……」
「我哪有存什麼錢?我不是跟妳說過嗎?我跟朋友投資生意,那個錢現在回不來啦──我還要跟妳借錢周轉咧!」
「不是說做生意可以分紅嗎?都好幾個月了……」于茜茜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也投了錢的……」
「做生意要周轉啊!妳不懂啦!錢都花去公司裡了,每個禮拜都有貨款要追,怎麼可能這麼快?」阿志身上的菸味很重,彷彿還有他房間裡的塑膠味飄盪,讓于茜茜忍不住和阿志一樣皺了眉。「好啦!快點!妳要不要回我家?兩千塊夠不夠?」
當然不夠。
「……夠啦,謝謝你,阿志。」但林阿滿是她的奶奶,不是阿志的奶奶,阿志願意借錢,她就願意哄他。
于茜茜說不清第幾次躺在阿志的床,但她沒躺多久就推開了滿身菸味的阿志往廁所嘔吐。
「妳幹嘛?」
「想吐……但是吐不出東西。」于茜茜皺成一張苦瓜臉:「我該不會吃壞肚子吧?」
阿志臭著一張臉:「算了,妳走吧!我還要去找朋友買咖啡。」
于茜茜沒管他要去做什麼,只是穿好了衣服就往藥局去。她覺得現在有些頭暈、有些噁心,想著買個成藥吃也就差不多,不用再等明天還得請假看醫生,她年資不夠、會扣錢。
她恰巧又遇到了那個在手臂上紋了蜘蛛與蝴蝶的女孩,女孩看見她,熱情地招了招手:「于茜茜,妳也來買東西啊!」
于茜茜不怕她,甚至覺得她有幾分親切,潦草地說了自己的現況。
「怎麼不去掛急診?」現在的時間除了大醫院以外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沒那麼嚴──噦。」于茜茜才說完,當場就給女孩子表演了個乾嘔。
女孩嚇了一跳,道:「妳怎麼了?怎麼那麼像孕吐?」
于茜茜瞪大眼睛看向她,而女孩就像鏡子一般與她的表情一般無二。
「于茜茜,妳太扯了喔!」女孩說了一句,又熱情地把她拉到了某個架子面前:「妳買支驗孕棒回去看看。」
那東西一支不貴,但想到奶奶現在還要籌手術的錢,于茜茜直接搖頭拒絕。
女孩很生氣,直接隨便買了幾支結帳塞給她:「才多少錢!把我當朋友的話就去驗!」
于茜茜第一次從他人的口中聽到「朋友」這樣新鮮的字眼,暈呼呼地被女孩帶去附廁所的便利商店驗孕,還真的每一支驗孕棒都有兩條線。
她茫然地走在夜半的道路上,卻在轉入家的那時停下了腳步。
對啊!奶奶還在住院,而且如果奶奶知道自己懷孕,一定會傷心,但是她又要跟誰說?
于茜茜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心情。
噢,對了!她應該要跟阿志說她懷孕了才對,可是……阿志會怎麼想?
于茜茜硬著頭皮轉了向,在大半夜的時候敲響了阿志家的大門。
「妳來幹嘛?」阿志吊著眼看著她,像鬼。
「阿志,我……噦。」他滿身的臭味讓她想吐,卻還是努力地說出口:「我懷孕了……」
她說得小聲,阿志沒聽清楚,不耐煩地又問了一次,于茜茜傻傻地望向他,忽地覺得這樣的阿志很陌生。
阿志應該是她那個開朗外向、很會哄人的男朋友,而不是脾氣暴躁又缺乏耐心的人。
于茜茜沒那麼喜歡他了,然而縱使如此,她還是得告訴阿志自己懷孕的事。
她不想生孩子,但是肚子裡的孩子有一半是阿志的,她也該告訴阿志自己的決定。
「我說過的話妳都當耳邊風是不是!」阿志突然朝她怒吼起來:「我不是說要吃避孕藥嗎?妳現在是想怎樣?要跟我要更多錢?」
「我沒有,我只是──」
「只是什麼?妳已經從我這裡拿走兩千塊了!是不是還要錢?哈?」他的失控超乎于茜茜的預期,而于茜茜竟然慶幸自己早一步擠進阿志的屋裡,將一串不堪入耳的辱罵給全部關在門內。
于茜茜聽了一會兒便忍不住開口道:「阿志!你太超過了!」
「我超過什麼?如果不是你不吃避孕藥,現在還會發生這種事嗎?」阿志瞪著她:「你賤不賤啊!就想這麼想用小孩跟我要錢?想要錢的話妳不會出去賣?就躺在床──」
「阿志!」于茜茜被罵得紅了雙眼:「你怎麼可以這樣說我!我沒有要生!也沒有要跟你拿錢!你不是我的男朋友嗎?怎麼可以把我講得那麼難聽!」
「不然呢?妳告訴我這個幹什麼?不就是跟我要錢?」
「我沒有!」
「沒有!啊妳之前不是跟我要錢?沒有就還來啊!」阿志甚至推了她一把:「兩千塊不是錢喔!」
「那不是因為我阿嬤──」
「妳阿嬤干我屁事!」阿志向她攤了手掌:「錢拿來啦!」
于茜茜不可置信地望著在交往前幾乎要把自己哄成小公主的男朋友,又想著兩人在交往以後,阿志的態度的確越來越隨便,彷彿自己就是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床伴一般。
「……分手!我要和你分手!」
「分就分啊!妳以為妳多好!」阿志攤開來的手掌用力一揮:「錢呢?」
于茜茜大聲地說道──她恐怕自出生以來第一次發出這樣的音量──:「那我之前投給你做生意的錢呢?有兩萬!你先還我啊!」
「我到哪裡去生兩萬給妳?」阿志的嗓音嘶啞:「妳就是跟我要錢是不是!妳就是跟我要錢是不是!」
阿志的突如其來失控的情緒嚇到了她,于茜茜慌張地阻擋著阿志朝自己脖子掐來的手,在她因為抵禦不過對方的力道而連連後退而撞上冰冷的水泥牆之時,下腹部的抽痛拉走了她的注意力,而阿志則如願地掐上了她的脖子。
「要錢!妳就要錢是吧!」他的咬字含糊,卻彷彿鼓槌一般一個字一個字敲在于茜茜的耳中。「錢都被捲走了!我哪裡還有錢!妳還跟我要錢!我哪裡能給!」
窒息的感覺相較於發自肺腑的乾嘔似乎更勝一籌,于茜茜開始感到頭昏眼花。她死命地摳著阿志冒起青筋、有著斑斑傷痕的手,然而失去理智的阿志卻似乎沒打算放過她。
「要錢的話!妳就去死好了!去死就不會要錢了!」
她會死。
她如果死了,奶奶怎麼辦?奶奶還等著開刀要花錢,等到奶奶痊癒以後她還要帶奶奶住更好的房子、穿更好的衣服、吃更好的飯菜。
現在的她就算偶爾嘴饞,也能多買幾塊從前奢望不得的蛋黃酥。
她才不想死。
想到那天她趕到醫院時,為了怕花錢而不顧腿上的傷想要回家的林阿滿,于茜茜忽地爆發出無窮的力氣──
「你才去死──」
于茜茜的聲音沙啞,看著雖然在一瞬間發生卻在她眼裡彷彿慢動作倒下的阿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阿志被她隨手抄起的保溫瓶用力地敲中了太陽穴,與他先後落下的水壺似乎義憤填膺地又給他的後腦致命一擊。
于茜茜看著他,就這麼一直看著他。
「……我要分手,我要和你分手。」
于茜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轉身離開了阿志充滿尿騷味的房間。
年輕的女孩子慢吞吞地走在午夜的街道上,不在營業時間的店家招牌依舊明亮。她頭髮凌亂,脖子上的瘀痕清晰可見,顯然是路過的員警重點關懷對象。
于茜茜木然地沐浴在閃爍的警車燈號照映下,員警溫聲的關切叩響了她的鼓膜,匯入一片什麼也生不起的腦海中。
雷同於蛋黃酥油而滑膩的觸感再次爬上了她的指尖,她翕動著雙脣,沙啞地說道:「回家……我、我要回家……」
【完】
【附註】
本篇作品封面藉由Canva製作。首次經由軟體拼貼,感覺比起以往的作品還要高級不少,封面一共有兩個版本,希望各位能夠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