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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如何寫出一篇恐怖故事》(全)

如何寫出一篇恐怖故事 (CANVA)
《如何寫出一篇恐怖故事》 封面,以CANVA製作

《如何寫出一篇恐怖故事》

  社團成果發表在即,我與其他社團成員們一樣正思考著自己的作品。

  雖是小說創作社的一員,作為一名研究生的我並沒有必須要貢獻作品的壓力,卻也對於這次拍板的「恐怖故事」主題的感到興趣而技癢,想要挑戰這個令我屢敗屢戰的題材。

  自參與小學的「故事創作比賽」以來已有十多年文字創作經驗的我一直不擅長書寫恐怖故事,至今連一篇像樣的短篇也不曾完成過。

  社團老師此時正忙著閱讀大家的草稿或者成品並給予建議,幾乎所有的社員都在一旁觀摩,偌大的教室裡只餘我和文媺學妹乾坐著,與她還算熟悉的我也就和她聊了起來。

  「妳這次打算上交的故事寫好了嗎?」

  向來寡言的文媺將自己跟前的故事默默地向前推到我的眼前。

  這是一篇結合當地民俗傳奇與校園傳說的靈異故事,描述一名夜晚巡視的校工正要趕走闖入校園的流浪狗時意外發現被草叢掩蓋的坑洞,並因隨之而來的靈異事件而揭開了從前殖民時期冤案的面紗……

  「這是學校裡的傳說?」我甚至能從她字裡行間的描述窺知如今的校園面貌,但大學也在這裡就讀的我卻未曾聽聞。

  「我爸以前告訴過我的。」

  文媺的父親曾在這所學校任教,在她中學時於辦公室內過勞猝逝,這也是促使她後來選擇這所學校就讀的原因。

  我說起了自己打算參與成果發表並計劃以校園傳說作為題材的事,又問:「妳還有沒有什麼特別的鬼故事可以說來讓我參考?」

  「學長能舉例嗎?」

  「例如……聽說以前這裡是殖民地的軍機場和戰爭時的亂葬崗啊!就像妳寫的故事一樣,校工發現了殖民時期遺留的坑洞,裡面還有沒被移走的枯骨……」

  「學長可以去圖書館查我爸以前寫的論文,他做的田園調查都跟學校這邊有關。」她一面說著,一面扯了扯圍繞在脖子上的圍巾。

  這時候雖已入秋,但大家都還是穿著短袖,文媺的額間帶著濕氣,卻不打算將圍巾取下。

  「……妳不熱嗎?」我突然意識到她似乎一年四季都會帶著圍繞脖子的配件,夏天有絲巾、其餘季節有厚薄不一的圍巾。

  「不會。」文媺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而我也沒有探究對方隱私的意思,只隱約間看見她在拉扯圍巾時,隱約露出了一小塊不知道是瘀青或者像是燒焦的痕跡。

  女孩子都愛漂亮,而這也不是我該追究的事。

  文媺繼續輕描淡寫地說起了幾則學校傳聞,諸如殉情的怨侶抑或駭人聽聞的撕票案等,大多是我曾聽聞過的種種,素來寡言的文媺難得一口氣說了那麼多傳聞,最後才問:「學長有什麼打算嗎?」

  「我應該會先花點時間整理一下資料,再決定要寫什麼吧!」我的腦海裡突然想起從前曾聽聞的故事:「說起來,資訊大樓還算滿新的吧?那邊有沒有鬼故事啊?」

  文媺看著我,似乎對我的疑問感到好奇。

  我興奮地比手畫腳,彷彿自己已經得到了個好題材:「妳看,資訊大樓的設計不是一個下陷的天井嗎?在風水上好像不太好的樣子?我就想那種風水不好的地方會不會也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學長不怕鬼嗎?」

  「我沒碰過也不知道啊!但是既然都決定要寫恐怖小說了,總得研究看看吧!」我志得意滿,還順口說了句冷笑話:「妳別小看研究生啊!研究生很會做研究的!」

  文媺淺淺地笑了:「學長是自願調查這件靈異故事的嗎?很辛苦喔!」

  文媺的這道問題很奇怪,但我依舊點頭:「對啊!」

  奇怪的是,當我回以肯定答覆的同時,彷彿有一股濕熱的風從側邊吹了過來,像是有生命一般地爬上我的身軀,我半邊的身體起了雞皮疙瘩,又向就近的窗戶那頭望去,門窗大開的教室給了這道熱風的由來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些故事裡也有一些冤案,學長這樣很像警察。」

  「這樣啊!」我開玩笑地說道:「搞不好我還真的能讓人沉冤昭雪咧!」

  社團課結束的當晚,我興致勃勃地回到位於學區鬧街邊的租屋處,以高昂的情緒開始整理並篩選關於這所學校的鬼故事,又在幾日之後意外地收到了文媺傳來她父親生前並未發布的田野調查逐字稿,令我大喜過望。

  「多謝學妹提供資料大恩,等到故事完成後再請妳吃個飯。」

  在前幾天的社團課以前,我甚至連怎麼開始也不知道,而現在我的腦海裡竟有彷彿用之不竭的題材能夠書寫。

  一連忙碌了將近一週後,我終於選定故事背景,並開始思考呈現故事的最佳筆法。

  文字作品不如「有聲有色」的媒介能夠藉由聲音、影像與取鏡等方式營造全方面的氛圍,在扣除視覺與聽覺的刺激以後,只餘下文字的作品究竟要怎麼樣才能帶給人恐怖感?

  回顧起自己過去閱讀的相關題材,貼上靈異恐怖的故事作品大多都在最後成為宛如遊戲的「術法大對決」,抑或所謂的「恐怖」只是一塊毫無情感的標籤指示牌,明白地告訴尚未開始閱讀的讀者「這篇作品裡面有鬼魂或者屍體」。

  若是這麼多上市的作品都讓我感到不滿,究竟什麼樣的安排才能單純地通過文字帶給人期望中的恐怖感?

  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的我決定開始思考著什麼是「恐怖故事」──

  一般而言,恐怖故事多落於各大區域的靈異傳奇,場景在校園的故事並不罕見,也多有述及命案冤屈、結合推理與警匪追緝等劇碼,比起發現令人害怕的結果,似乎追尋故事最後真相的探索過程才是主軸。

  回想起過去我所看到的好故事,「恐怖」只是鬼魂或屍體的另類代名詞,真正令人感到恐懼的是追尋過程中的氛圍堆疊。

  在某位倒楣鬼主角或配角遇到不符合常理的事件與現象,結合作為「道具」的鬼魂與屍體等元素的引領,讀者只能跟隨著文字順序不斷地抽絲剝繭,最後達到使讀者自己嚇自己的效果──

  作者當利用大眾都能產生共鳴的日常元素令讀者草木皆兵,諸如不知道暗藏著什麼的床頭櫃,突然傳出聲音的衣櫥,又或者伴隨著手機訊息而來的震動聲……

  「叮咚!」

  「啊啊啊啊──」

  在我的思緒早已飄往雜沓的學區鬧街上與人群歡聲和飄香的百味擰成混亂的繩結,如傳說中的神仙索一般飛向被城市燈火強行輝映的漆黑天際之時,耽溺於創作美夢的我卻被一聲熟悉不過的聲音給從高空中拽回地面,重重落地的我險些沒從椅子上彈起來,直到及時發現那是來自通訊軟體的提示音後才鬆了口氣。

  很好,不擅長書寫恐怖小說的我已經達成了身為讀者該自己嚇自己的成就。

  我看著閃爍通知的視窗,是來自學妹傳來的求救訊息:「學長,我是輕輕!我隨身碟爆了!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到資訊大樓的影印室印個社團講義!等等老師要用的!」傳來的訊息被斷成一節又一節,實實在在地彰顯著對方的著急。

  對我而言,前往資訊大樓不過是順路的事,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她的要求。

  社長輕輕所說的資訊大樓立於山坡道旁,如同水泥豆腐一般的簡單四方體構造外觀中央挖了個偌大的中空中庭而成為環抱格局。冂字構造的建築中庭由於地勢之故而像是人造地塹,必須經由建築角落的旋轉樓梯向下拐上好幾次的彎,又或者從建築開口處走下一樓半高度的筆直階梯方能到達。

  我要前往的影印室就位於中庭邊角的小房間內,裡面有數台影印機與列表機,只要感應學生證或者儲值影印卡就能列印自己所需的資料,是我大一入學不久便十分熟絡的場所。

  比起還需要進到建築角落走那一層樓得轉上兩個彎的旋轉階梯,我素來更喜歡那條能直接通往中庭的筆直階梯,只是這回依舊選擇同樣道路的我註定得易轍而行──一張全新護貝的A4公告光明正大地阻擋了我的路。

  「因應新冠病毒流行,本出入口暫時封閉,請統一經由轉角樓梯入口配合測量體溫,感謝你的配合。」

  夜間的資訊大樓教室並沒有任何課堂使用,比起白天的熱鬧,只有地下一樓的影印室亮著燈的建築顯得十分冷清。

  或許學校為了省電之故,就連轉角處應有的照明燈此時也都關了泰半,僅留下樓梯口處的一盞昏暗日光燈吃力地散放微弱的光芒。

  我忽地想起稍早還在租屋處想著的事,覺得以如今的題材作為恐怖故事的構思似乎不錯,例如平凡無奇的校園探險遊戲真的讓人發現奇怪的事,又或者學校的大樓柱子裡其實埋藏著人骨云云──每一間有歷史的校園總不乏憑空冒出的傳說,而我又何妨故技重施,結合這類題材書寫?

  我不住想起大學剛入學時瘋玩的那段時間,的確聽到有不少別系的學生前往殖民時期的防空通道探險而當真發生了驚悚事故的傳聞,或許那也是個值得被拿來創作的好題材。

  晦暗的樓梯間使我皺起眉頭,老舊的燈管與樓梯轉角的緊急逃生口照明疊加起來依舊只能讓我勉強看清眼前的階梯,這也使我的步伐緩慢下來。

  一個彎,兩個彎,三個彎……

  關乎校園的鬼故事題材唾手可得,同時也吻合先前我所想及的「大眾共鳴」條件,我的腦海中無數文字飛舞,將這一個禮拜來的構思逐漸鑿砌成完整的輪廓,使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快轉時間,直接跳過接下來的社團課回到小套房裡開始書寫。

  四個彎,五個彎,六個彎……

  我繼續向下拐著彎,狹窄的樓梯對我的大腳而言顯然不是很友善,我的思緒如同飛梭不斷編織出嶄新的篇章,使得那些身外的不便若隱若現,最後終於消逝在飄盪著淡淡灰塵味道的空氣中。

  此時此刻的我似乎已在腦中凝聚成能讓任何人身歷其境的故事,並伴隨著不斷編織的奇想構築出不容觸犯的自信與豪情──

  等等。

  走下一層樓需要拐這麼多個彎嗎?

  我終於停止在腦海中作文,擰著眉專心地繼續向下走去。

  一個彎,兩個彎,三個彎……

  四個彎,五個彎,六個彎……

  不可能。

  我已然清晰地意識到如今所遭遇的現況並不對勁。

  據我所知,這棟大樓所謂的地下室其實也就是面向宛如地塹的中庭那層樓,再更往下應該沒有去處才對,然而我卻像是拐了無數個彎一般要直通地底。

  我再次停下步伐,心想:再多拐兩個彎,如果還是不對就立刻往回走!

  我開始仔細地數起自己的步伐,在昏昧的樓梯間謹慎地踩踏出每一步。

  泛黃的白色燈光來自罩上布滿灰塵塑膠外殼的日光燈,綠色燈光來自緊急逃生口的標示。我所身處的空間昏昧,高高在上的光源將我的影子拉成了攀爬於旋轉樓梯間的雙手,再化為伏擊的獵手將我緊緊擁抱。

  眼前轉角只餘紅色燈光透出,而我卻不知道它來自於何處。

  大面積的暗紅光芒在疏於清潔的骯髒牆面上拖曳成由明至暗的漸層,飽滿的色澤吸引著逐漸我繼續前進。一股溫暖而濕熱的風由下而上吹來,使我原本開始渙散的精神霎時繃緊,三度停下步伐的我似乎已經無法再度邁出腳步前進。

  「你來了……」

  一點一滴的恐懼如逆向飛升的沙漏一般從心口向上黏著我的喉嚨,成為遏止我呼吸的沙殼,頭腦的理智帶來微不足道的勇氣在此刻彷彿毒藥,一點一滴摧毀著我對「日常」的信念。

  「你來了……」

  一片反射著光芒的塵埃順著地底的微風捲了上來,彷彿科學紀錄片裡慢速度播放的影像使我原本已經緊繃的情緒瞬間越過臨界點──

  跑!往回跑!

  緊緊包裹住我的恐懼在一瞬間炸裂開來,瘋狂地刺激著我的心跳,令我拋棄掉所有的疑惑與探究,回頭賣命地向上奔跑!

  就算我沒有特意去數,也知道我僅僅拐過兩個彎便清晰地看見一樓樓梯口處的桌子,桌子上頭擺著資料夾與額溫槍,顯然是先前在暫時禁止通行的入口處公告所說的測量體溫之處。

  協助測量與登記的人員不知道跑哪裡去,但我曉得我應該是安全了。

  我回頭看往那一度「困住」我的樓梯,卻發現正後方是一道鐵捲門,上頭寫著「機房重地禁止進入」等八個大字。

  「哈……」

  我該如何說服自己,我一度穿越鐵門走下了好幾層樓的高度?又如何解釋當我發現不對勁而往回跑時,又再次穿越鐵門回到這裡?

  一道鈴聲打斷了我尚未平復的恐懼,我接起手機,那頭傳來輕輕的聲音:「學長,你還在影印嗎?」

  「我快到影印室了。」

  「剛才都打了十幾通電話給你了……」輕輕埋怨了一句,道:「那我在資訊大樓外面等你。」

  簡短的通話結束後,我不免看了眼來電紀錄的頁面,卻發現上頭僅僅一條新鮮的通話紀錄。

  我想藉由髒話抒發自己尚未完全散去的恐懼,然而比起穿越鐵門的這件荒謬的事蹟而言,電子產品的故障似乎更能讓人接受。

  資料列印花不了太多時間,我與輕輕會合後便一道往社團教室走,而這一日的社團課堂我始終心不在焉。

  或許是在資訊大樓的那場際遇在腦海中過分鮮明,我在夢中「故地重遊」,走下那一圈又一圈的階梯,直到我身旁被重重溫暖而潮濕的迷霧包裹。

  在夢裡,我最終鼓起勇氣來到最後一個轉角,在跨越那道彷彿被紅色警示燈標住起來的界線後,我看見了文媺父親遺留稿件所描述的荒煙漫草以及一地枯骨,而那些枯骨隨著我的到來而緩緩生出腐朽的血肉。

  我嚇得挪不動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一變成「活著」的人。他們扭曲的面孔帶著極端的恐懼,卻像是時間暫停一般以怪異的姿勢或坐或躺在原地,只有一名矮小的成年男性身著染滿血汙的破爛制服,神情溫和地以方言對我招手道:「嘿!少年仔!你來了!」

  我的牙齒打顫,想要開口說話卻像是被扼住喉嚨一般無法發聲,我竭力地掙扎與企圖喊叫卻僅能原地顫抖,直到細如蚊蚋的聲音終於穿越狹窄的喉頭從胸腔溢出之時,眼前分明明亮卻令我感到極度恐懼的畫面這才瞬間煙消雲散。

  「嘶──」

  我的驚醒伴隨著熟悉的鬧鈴。

  我抓起放在床邊書桌上充電的手機看了一眼,恰好睡足八小時的我此刻卻渾身疲憊,彷彿一秒鐘也未曾睡著。

  鮮明的夢境實在令人難以忘卻,我像是才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頓,吃力且緩慢地爬起床來,拖著千鈞重的步伐前往浴室盥洗。

  向來不太作夢的我乍然遭逢噩夢,又恰巧在發生決定書寫恐怖小說及遇上鬼打牆這件事後,使得向來與宗教並不親近的我開始考慮起是否要等假日找間廟宇拜拜。

  我掬了一把清水洗去滿臉疲憊,又仰起頭來抹去水珠,仔細地看向鏡中依舊昏昏欲睡的臉龐。當清水從睫毛被拂去,脖子上的瘀痕在我的視野中逐漸變得清晰。

  哪裡來的?

  我心頭一跳,仔細地觀察近乎左右對稱的瘀痕。瘀痕的模樣讓我感到幾分熟悉,我舉起雙手緩緩交疊按上了自己的側頸,十指完美地對應著上頭的痕跡。

  是掐痕。

  我想起了大一時聽著別系同學組織前往防空洞的探險隊歸來後,其中一人背後出現了個偌黑的巴掌印的事,一股涼意從我背脊竄起,當我放下雙手後,我的脖子依舊感到溫熱。

  已經在此刻打定主意要在週末前往廟宇拜拜的我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決定暫且進行原先的計畫──我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的學校裡並不會出現什麼異事,而接下來的幾天我至多晚上不出門便是。

  在正午的時候,我再次來到資訊大樓想藉由面對恐懼來消除恐懼。

  然而就算我再怎麼磨資訊中心的職員,他們也拒絕讓我前往一探機房重地的請求,只說道所謂的機房重地就是約莫一、二個教室大小的房間,裡頭放著馬達與一些網路設備,還讓我看了在學校網站上便可以查到的平面圖以消除我的好奇心。

  我在那道關閉的鐵捲門面前逡巡許久才決定放棄,然而當我回頭之時卻又再次感受到一股濕熱的風襲來──這次的風就像是一雙將我雙臂攬住的手,切切實實地阻止我前進。

  「少年仔!你來了。」

  在夢裡曾聽見的聲音突破了虛實的界線來到我的耳際,我就像是被無形的釘子給釘在原地,看著白日的大樓裡人來人往的學生彼此之間有說有笑,而我就是立於一旁的擺設,並無人關心。

  「少年仔,你答應過的。」那道聲音在我的意識逐漸恍惚間再次響起:「你講過欲聽我喊冤的……愛讓遐的人認罪,若無,我就共你刣掉……(你說過要聽我喊冤的……要讓那些人認罪,如果沒辦到,我就把你殺掉……)」

  恍惚間,我看見那名穿著制服的矮小男性從新鮮的屍堆中走向我,將他看起來瘦弱卻有力的雙手輕輕地搭在我的頸子上,像是那股始終纏著我不放的潮濕暖風。

  「我隨你走……看你講到甘有做到……(我跟你走……看你有沒有說到做到……)」

  我眼前層層疊疊許多畫面,除了人來人往的學生以及若隱若現的那名矮小男性以外,尚有我不曾見過的一片空曠景色──

  在開闊的泥地上,一群身著筆挺制服且戴著帽子的男人們對一名矮小的男人拳打腳踢,而男人弓著身子抱著一名不斷哭喊的少女。

  生在和平年代的我就連針鋒相對的吵架都沒看過幾回,更何況這樣單方面的欺凌?我的理智清楚告訴我這是幻覺,然而心底卻莫名信任這是一件真實發生過的事件。

  事件的最後以欺凌者一刀刺穿了矮小的男性終結,而那名被矮小男性保護的少女亦被以沾滿鮮血的刀結束了性命。

  過於鮮明的暴力畫面令我作嘔,我無須鏡子也能知道這時候的自己面色難看。

  「讓遐的人認罪……(讓那些人認罪……)」

  那道聲音始終在我耳邊繚繞,起初朦朧而令人費解,直到我的腦海中晃盪起宛若夢境的畫面,交織起昨日社團課時文媺的「警察」一說,我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被設計了?

  我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撥打文媺的電話,但鈴聲響了十數聲都未曾被接通,而我一連打了好幾通,像是神經質的人一般焦躁地冀求回應。

  「……學長?學長?」

  一道關切的聲音拉走了我的注意力,我轉頭一看,彷彿抓到了救命稻草:「輕輕!妳怎麼在這裡?」我記起她大一時還是文媺的室友,或許能從她口中問到關於文媺的去向。

  「我來印報告。」輕輕簡單地回答了我一句,又問:「學長,你還好嗎?你……」

  「妳還有課嗎?我們找個位置說個話。」我發現此刻的自己壓不住傾訴的慾望,若是文媺蓄意對我避而不見,我恐怕就連下次的社團課都可能碰不見她,而此刻的輕輕是我的救贖。

  她答應了我的邀請,而我將文媺提供給我的資料以及昨晚的夢境盡數傾吐。

  輕輕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學長,要不然換個題材吧?」

  「怎麼說?」

  「就……我之前聽說文媺她爸就是在調查這件故事的時候猝死的,聽說他看起來像被掐死的,但監視器畫面沒有人、解剖結果也是心肌梗塞。」輕輕搓了搓手臂,道:「你看,我都起雞皮疙瘩了──學長要不要今天就去拜拜或者找人收驚啊?這件事感覺很急……」

  我正想答應,卻發現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一般喘不過氣,我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感覺到自己的肌膚開始憑空下陷,而那股濕熱的風再次爬上我的身體。

  「少年仔,你答應過的……」那道聲音在我的腦海裡似乎愈發淒厲:「你要講到做到……答應我……」

  我頭昏眼花,眼前的世界逐漸變成了一片刺眼的白。

  「學長?」輕輕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學長?」

  在逡巡於我頸邊的熱風完全絞住我的脖子以前,我啞著嗓子失聲喊道:「好!」

  「啊?」

  我大口喘著氣,又用力抹了把臉,扯起嘴角敷衍道:「這個題材我不要了……我、我去找學校附近哪裡可以收驚吧!」

  輕輕也沒再說什麼,而我則順勢與她道別。

  「如果只是幫你找到罪犯,你就會放過我……吧?」

  那道聲音並沒有回答我,而我也只能姑且如此認定。

  我一度心存僥倖打算暫且敷衍怨靈,並趕緊藉由宗教之力驅逐祂時,祂總能第一時間察覺並以掐著我的脖子進行懲罰。祂阻絕了我任何離開校園甚至以各種方式向外求援的道路,這也使我不得不加緊腳步查找資料,然而直到所謂的「真相」被一一攤在眼前時,我才發現原來如今我所做的一切根本徒勞無功。

  在我低頭時,運動鞋上整齊密布的透氣孔輕而易舉地躍入我的視野,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圓似乎正望著我。

  殖民時代為了家人而討生活的男人成為志願本土兵,又為了保護未成年的妹妹免遭上級毒手而被殺害,祂所想要報復的對象若非死於戰爭年代,便是回到故土安養晚年,所謂的「申冤」與「認罪」早已隨著時過境遷而無法實現。

  然而祂卻依舊日夜以幻覺、以夢境催逼著我讓那些已故的罪犯認罪,甚至在我提議找法師助祂出國申冤時也被否決。

  祂早已是不可理喻的怨靈,以祂超乎常理的能力使我日漸頹靡。

  我忽地明白文媺父親的死因,也理解文媺為何順勢將怨靈轉嫁到我身上。

  文媺依舊準時上社團課,她慣於佩帶的圍巾早已卸下,露出光滑白晰的頸子,而我則不得不穿上有領的上衣遮掩顏色漸深的瘀痕。

  我問她是否知道關於怨靈的事,她卻一問三不知,還反問我是不是入戲太深。在社團成員的視線關注下,我只能笑著糊弄過去,然而內心的不平衡與惡念卻悄然在心中滋長。

  文媺可以將怨靈轉嫁給我,那麼我是否能將怨靈轉嫁給別人?

  脖子上的瘀痕愈發通紅,甚至平常無須違背怨靈的指示就能使我感受到如絞刑一般的痛苦。

  「嘿!學長!你小說寫好了嗎?」輕輕的出現輕而易舉地打斷了我的惡念:「我怎麼寫都寫不出來,都要開天窗啦!」

  我看著滿臉困擾的她,這才發現原來我的惡念早已成長茁壯:「缺題材嗎?」

  「唉!就是缺啊!」

  文媺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我們的對話。

  「我之前還有幾個故事沒用上,妳要不要試試?」

  輕輕一臉驚喜:「這麼好?」

  「多查的資料啦!我研究生耶,超會做研究的!」我如往常一般笑著、說著不好笑的笑話:「我全都整理好了,新鮮資料喔!看妳要不要自願接手,免得浪費。」

  「好啊!謝謝學長!」

  「資料不少,很辛苦喔!」

  「沒問題啦!我還怕辛苦嗎?」

  我看著輕輕發亮的眼睛,因為那股溫熱的風從頸邊悄悄地退去而感到欣喜。

  「嘿!查某囝仔,妳來了!(嘿!女孩子,妳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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