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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三十日契 (1)
第一章 三十日終
血紅色的月亮高高地掛在空中,城市的夜空不同往常,像是由鮮紅的絲線織起的巨大布幕──
我猜測,這應該會是我臨終前見到的場景。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奇特的罕見疾病已經被發現逾百年,但科學家終其一生盡心研究卻絲毫無法找出病因。
這種疾病並不會傳染,也沒有潛伏期,得到疾病的人更沒有任何相似的特性或者基因問題,似乎僅憑運氣而定。
唯一的共通點是,得到這種疾病的人會經歷三十日的病程,並且在第三十一日仰望著午夜的天空而死。
這是一種已經不被視為新聞,同時也無法作為熱門議題的疾病。
開始發病的第一天到第三天,四肢末梢會迅速長出大片的紅疹,並且同時伴有輕微的灼熱與搔癢感。
紅疹會隨著時間經過而愈發鮮豔,像是戴上鮮紅的手套與襪子。
時值冬季,怕冷的我全副武裝地走出門。
白色的毛線帽,米色的風衣,修身的刷毛牛仔褲與長靴,當然還有圍巾與手套。
我的手不安地在風衣的口袋中反覆握拳又鬆手,彷彿這樣就可以掩蓋不斷從指尖與皮膚滲出來的癢意。
我的焦躁在同樣等待紅燈的行人當中不值一提。
沒有人會注意我的小動作。因為在這樣刮著風還飄著細雪的天氣,每個人都想要盡快地回到溫暖的家中。
於發病的第四天到第七天,彷彿手套與襪子一般的大片紅疹會從身上緩緩退去。這時候的病患看起來就像正常人,卻會特別怕冷。
據說就算是在盛夏時節,在第四至第七天病程的患者也會感覺身在冰天雪地當中,甚至有人因為使用取暖設備過度而燒傷皮膚。
幸好這個時候正在隆冬之中,我用感冒的名義向實習中的公司請假,得到了幾句不痛不癢的教訓與關懷,勉強換來短時間的喘息。
直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接受自己身患人稱「三十日終」的疾病。
我窩在棉被中,顫抖著雙手滑動著手機上的日曆。
我感冒的病假撐不了多久,幸好企業實習生的身分並不重要,接下來又緊接著新年假期,如此一來便不會使我的缺席過分突兀。
再過後?
如果我都要死了,我還在乎學校的實習學分嗎?
好冷。
身體也是,心裡也是。
我看著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竟覺得如果能接上一捧,也能從中感到些許溫暖。
我不敢打電話跟遠在老家的爸媽說我生病的事。
聽說被發現身患「三十日終」疾病的人都要被送去市中心的大醫院集中照顧,而我不想要在人生的最後關在潔白的囚籠當中。
我曾經看過的漫畫與小說當中都會描述,擁有罕見疾病的病患會被以醫療為名進行人體實驗。雖然我不知道現實生活中是否也是如此,但我不想將我人生最後的自由交付他人。
「三十日終」之所以令人恐懼,並不僅僅因為這是一種必死無疑的絕症,而是患者在死前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拘束,皆有辦法逃離一切束縛,奔逃到戶外以仰望夜空的姿勢而死。
如果他們不得見到渴望的天空,他們會嚎啕、會憤怒直到生命終結的最後一刻,而他們滿腔的悲憤就像是無形的利爪一般,會給旁人的心中帶來難以抹滅的恐懼。
據說他們有句共通的遺言,那就是:「你在哪裡?」
有人說人們無論相信鬼神與否,在窮途末路之時總會將希望寄託於看不見的存在。
患者們口中的「你」或許就是能夠救贖他們與水火之中的神明,只是那樣飄渺虛無的存在於他們向其渴求生路時理所當然地不會出現。
人們對於未知的事物都會感到不安。
顯然地,相較於「死亡」這種人生必經的課題,會莫名地渴望戶外天空的這件事更令活著的人們恐懼。
在發病的第八天到第十四天,患者們會感到極度燥熱。
據說有身患此病的富翁跑到南極去,就算全身脫到剩下一條內褲在極地中奔跑也不覺得寒冷。
然而當他被發現異狀的當地科學家找到時,他的皮膚凍得發紫,甚至有一條腿需要截肢。
在外面下起大雪的新年假期時,我關掉了房間內的暖氣,穿著夏天在家的短褲短袖躺在冰涼的地板上,企圖將渾身的熱氣傳遞出去。
我坐立難安,獨自忍耐每一寸皮膚產生的灼熱感,又因為想到那位富翁的故事而不敢在這時候買一張往更北方的車票將自己埋在雪堆中。
我都要死了,還考慮這些做什麼?
「三十日終」的病患在短短一個月的病程當中能夠體驗到人的一生當中接觸到的感知,直到最後逐漸麻木並且面臨死亡。
即使疾病的症狀千奇百怪,甚至超乎一般人的認知範圍,我依舊會感到飢餓。
已經沒有心情在家開伙的我只能仰仗外賣或者住家附近便利商店所販售的便當果腹。
我忍著渾身的燥熱穿上了應景的大衣走在街上,只覺得自己已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我就要死了。
巨大的悲傷像是天空密布的陰雲一般籠罩著我。
從發病開始後至今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內,我盡可能將注意力放在觀察自己的疾病歷程以及思考如何安排剩下的時間。
在確定患病後,我用網路找了所有有關「三十日終」的資料,包含許多患者在生前於網路上的分享,而後將我從內心裡湧起的極大悲傷努力壓抑下去,開始理性地思考日後的一切。
我努力地往務實的地方想,思考著實習工作該怎麼安排、學校那裡又該怎麼交代?我要怎麼跟爸媽道別、如何跟房東解約?甚至在人生的最後要死在哪裡才能不造成他人困擾等等。
我思考了許多許多,唯獨不敢也不想仔細思考關於自己的情感。
我的內心充滿哀傷,同時還隨著時間的經過帶著愈發濃烈的不甘心。
我就要死了,因為我罹患名為「三十日終」的疾病。
我在踏進便利商店的前一刻停止了腳步。
我就剩下兩個禮拜的生命了,難道我就要這樣頹喪直到生命終結的那刻嗎?
我忽地憤懣不已。
因為「三十日終」而感到渾身燥熱得幾乎要收斂不住脾氣的我這時候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買一張前往某處的單程車票,死在風景最好的地方!
我掏出了口袋中的手機,按下了遲遲不敢撥出的電話。
內心的躁動驅使著我愈發急促的步伐。
在人生的最後,我想要好好地放縱、叛逆一回!
不再努力地為了學業而努力,不再當個父母師長眼中的乖孩子,不再當個主管心中最聽話好用的下屬!
因為我就要死了。
「……喂?媽媽。」我難掩心中激動,語氣亢奮且微微顫抖:「新年假期我就不回去了……啊,不是。我有個很想去的地方,想要趁這個假期去。」
母親那裡傳來了意料中的否決。
「不,媽,我已經買好車票了。」這是我人生當中第一次對母親說謊。「新年過後不久還會有個假期,到時候我再回去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意料之外地,我竟已經不會擔心也不會害怕母親的斥責。
「對不起啦!真的,如果這次不去的話,以後就沒有機會了。」我努力壓抑自己心中再次湧起的傷懷:「沒事,我沒遇到什麼困難。就是想說我快要畢業了,畢業以後的話,就不能這麼自由了……我想要趁著還是學生的身分往外走走。」
我對著電話那頭語氣緩和下來的母親描繪著腦海中想像的景色:「那個地方在鄉下,風景很好……有好幾間度假小木屋,其中幾間還附有溫泉。」
「欸……我從同學那邊知道的,一時忘記那裡叫什麼名字了。」我趕緊安撫著顯然升起擔憂的母親:「晚點我回去傳訊息給妳……好啦!拜託妳啦!幫我跟爸爸說一下,我會拍很多照片傳給妳的。」
「……好,我會注意安全的。」我抿了抿嘴,決定透過這通電話向母親道歉。「對不起啦!臨時這麼決定……謝謝妳,媽媽。」
我不曉得我在人生的最後是否還有機會向母親、向父親,或者向我重要的親朋好友們道謝與道歉,所以只能在這通電話中率先向母親表達自己的心情。
「媽媽再見,我最愛妳啦!……好啦!不肉麻了!對不起……再見。」
當手機顯示結束通話的那刻,我停下了不斷向前邁進的腳步。
我的眼眶蓄滿淚水,然而我卻不想在這個時候哭泣。
我還有兩個多禮拜的生命,現在還不是哭泣的時候。
我……
「妳……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