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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三十日契 (2)
第二章 白髮男性
一道略微沙啞的聲音從我的耳朵鑽入了我混亂的思緒當中。我抬起頭來向前望去,這才發現有一名頎長的青年站在我面前。
他穿著夏季款式的白色襯衫搭配黑色運動外套與長褲,頭頂還戴著一頂同樣品牌的黑色鴨舌帽。鴨舌帽帽沿的陰影覆蓋在他的上半張臉上,卻依舊遮掩不住他昳麗的容顏。
他的臉蛋白皙好看,就算放在俊男美女群聚的影視媒體中,他定也是最耀眼的人之一。
我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湧起一股難以抵擋的熱氣,這不是因為一名好看的陌生人向我搭話的緣故,而是「三十日終」的病程正肆無忌憚地在我體內作祟。
雖然對方毫無疑問是位堪稱親切的帥哥,然而更引我注目的卻不是他帥氣的臉龐,而是他那一頭白得不可思議的頭髮。
他長至腰間的白髮以髮圈紮成馬尾自然地垂落,如此突兀的外貌遠比他帥氣得令人羞於直視的面孔還要更加引人注目。
我感覺自己砰砰跳動的心臟似乎跳動得愈發炙烈,這樣悸動的心情不知道是不是吊橋效應的產物,我竟對他有一見鍾情的感覺。
不,不行這樣。
他只是個好心的陌生人,而我的人生只剩下短短的光陰。
他的手上拿著一方與他的長髮一般潔白的手帕遞向我,道:「不介意的話,這塊手帕拿去用吧。」
他彷彿看出了我的遲疑,又解釋道:「手帕是乾淨的。」
如果放在以前,有這樣好看的人──不,就算有任何看起來再親切的陌生人朝我搭話,我也會千方百計客氣地拒絕來自對方的幫助,但這時候的我卻強迫阻止自己反射性要說出口的拒絕,接過了他的手帕。
「謝謝。」
我素來並不是善於言詞與交際的人。在簡單地道謝過後,我理所當然迎來了詞窮與尷尬。
「為什麼在哭?」
如果是在從前,有陌生人這樣問我,我大概會用「大概是眼睛太乾所以流淚了吧!」之類的藉口搪塞後,再以「謝謝關心,再見。」作為結束這場相遇的道別,然而現在我卻想多說些什麼、多做些什麼,好填補我生命當中最後的時光。
我張了張嘴,依舊不知道該怎麼向對方開口。
果然啊!就算知道自己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個性還是難以在一朝一夕間改變的。
陌生的男性似乎並未因為我的反應而陷入尷尬,他自顧自地對我說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情,最後都會迎來轉機的。」
他的語調平緩,彷彿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使我原本還感到幾分悲愴的心情緩和不少,甚至詭異地洋溢起被人愛著的滿足感。
只是,他口中所說的……迎來轉機?
不,不可能的。
「三十日終」是什麼樣的疾病,百年來科學家們努力投入研究都無法找出確切原因,也沒有辦法製作出能夠治癒或者緩和疾病的良藥,唯一確定的只有患者會死在第三十一日夜晚的事實。
如果這項疾病能夠被治癒,那才是真正轟動世界的新聞呢。
原本只藏在心中的悸動在此時也完全平息。
「不可能有轉機的。」我的嘴角牽起一抹禮貌的微笑,盡可能以緩和的語氣和對方說話:「我……被醫生診斷為絕症,就要死了。」
對方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妳說的絕症,是不是三十……」
「不,不是。」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對對方失去戒備,竟差點對一名陌生人說出我原本竭力隱瞞的真相。「那個,我沒事了,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我趕緊結束這個話題,生怕對方繼續追問下去。「謝謝你的關心,手帕……就先還你了,抱歉,我先走了。」
我並沒有等待他的回應便將手帕塞到他的手中。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有些分明。他手心的溫度有些冰涼,而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肌膚竟比我還要滑嫩細緻,這竟令我在有一瞬間感到遲疑。
我彷彿再次感受到內心的悸動,發自心底深處再次湧出與對方接觸的渴望。
好想再觸碰到他……
不!不行!
我到底在想什麼啊!我這個笨蛋!
我匆忙地看了他一眼,卻見到他以平靜無比的目光看著我。後知後覺的羞恥感爬遍了我的全身,使我落荒而逃。
我的腦海中盤旋起從小說與漫畫作品中得來的靈感與妄想,生怕對方就是要將我抓進不見天日的醫療場所進行研究的神祕幹員。
我罹患「三十日終」的事情曝光了嗎?
那些可能只存在於創作中的實驗其實是真實的?又或者……真的有人知道了真相的一隅,再將其附諸創作當中以警告世人?
我腦海中的妄想翻過了一幕又一幕,直到我勉強自己冷靜下來時,我正站在玄關中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狼狽地喘息著。
直到我的呼吸平緩下來後,我才想起我還欠了母親一個合理的不回家理由──我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我心儀的葬身之地,並且將其作為新年假期不回家的藉口。
有了待辦事項後,剛才在街道上遇上的小插曲很快地被我拋諸腦後。此時此刻的我正專心一致地找尋自己的葬身之地。
位於鄉野的山間,有溫泉,有度假小木屋──這樣的場所其實不少,大多是知名的渡假勝地,然而最為困難的是我並不想在人群當中死去。
比起熱鬧繁華的都市,我更喜歡寧靜祥和的鄉野。不用面對太多人,不用勤勞地掛上禮貌的微笑,可以聆聽大自然的鳥叫蟲鳴,在清新和煦的微風吹拂之下看著喜歡的書籍。
或許在我的手邊還會有一張小茶几,上頭擺放一壺熱騰騰的好茶。
想起腦中描繪的畫面,我原本緊繃的心情漸漸平和下來。
我又換了個搜索方式,在搜索欄位上輸入了「死前最想看的風景」。
無論是新聞媒體或報章雜誌的景點介紹以眨眼的速度躍入眼簾,我檢視著一條又一條的搜索結果,最後目光定在了一則廣告上。
我忍不住念出廣告上的文字:「如果我的生命剩下三十天,我想要在這裡安靜地度過餘生。」
這是……藉由『三十日終』的病程打的廣告嗎?
我幾乎沒有遲疑地點進了廣告,看見了網站內的跑馬燈閃過一幅又一幅只是看一眼就感到心曠神怡的山水。
「度假村每間房型皆配有專屬服務人員,細心貼心的服務讓您賓至如歸……」
專屬服務人員?是那種……酒店總統套房的專屬管家之類的服務嗎?這樣的服務會不會太奢華?是我這種普通人可以享受到的服務嗎?
懷抱著疑惑的我同時卻被一張又一張的照片重新吸引了注意力。
搭配上網站所播放的音樂,此刻的我彷彿已經置身其中,能夠放心且安詳地享受人生的最後一刻。
「……好!就是這裡了。」
為了確保自己能夠悠哉地度過餘下的生命,我又反覆確認了度假所需的費用以及查詢網路評價,並且挑了幾篇曾到彼處一遊的旅客所撰寫的部落格文章傳送給母親。
母親過了一陣子後才回傳訊息:「看起來很不錯,等到過年後我和爸爸也去看看吧。」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還好爸媽的觀念還算傳統,認為過年就該在家裡過,否則我所找的藉口就要露餡了。
由於資金有限,我去電預約的是最便宜的方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臨近年假的緣故,客房稀少的度假村還有不少位置,使我輕而易舉地預約到我喜歡的房型。
或許是因為我的生命所剩無幾,所以這輩子的運氣將在人生的最後兩個禮拜用完吧!
我一面自嘲地想著,手也不停地收拾起行李與房間。
在一切都結束後,我還必須寫一封信給房東,避免在我身後造成對方的困擾。
不得不說,在收拾行李的時候,是自從我確定自己患病後最為輕鬆的一刻──直到我在隔天拉著行李箱走出門,又再次看到那名耀眼的男性為止。
今天是病發的第十四天,我依舊感到渾身躁熱難當。
或許是因為「三十日終」的原因,在我與他四目相對的那刻,我覺得自己的體溫灼熱得誇張,更在下意識低下頭而看見他白皙的雙手時,難以置信地想要再次觸碰他。
我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極度羞恥。
「妳……」
「對不起,我趕時間。」我打斷了他的話,邁出了焦躁的步伐:「我還要去搭車,就先走一步了。」
行李箱的滾輪軋在不平整的地面上,發出了難聽的噪音。我企圖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上,掩飾自己腦中一團混亂的思緒。
如果我是一個更勇敢、更坦率的人,我或許會願意駐足與他多說上幾句話,順帶感謝他先前對陌生人的親切關懷。
匆匆逃離現場的結果就是我提早了兩個小時的時間到達車站。
假期前的車站人並不多。
雪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停了。
我坐在月台上吹著凜冽的冷風,企圖藉由能夠刮傷皮膚的溫度吹散從體內源源不絕散發出來的燥熱。
關於「三十日終」第十五天以後的病程,並非每一個人都相似。
有些人會反覆第一天到第十四天的病徵,也有人逐漸恢復如常、卻會在第三十日時感到渾身疼痛難當,但更多的人表示,他們眼前的景色會逐漸被血液一般鮮紅的色彩覆蓋。
他們眼前的日常會像是罩上一層紅色的玻璃濾鏡一般,再尋常不過的景色變得詭奇,任何物體都會像是由紅色絲線織成的巨大帷幕。
在還沒患病前,我也曾因為好奇搜索過關於這種奇怪疾病的病症,甚至毫無同理心與同情心地帶著調侃的角度想著,如果眼前所見都是由紅色絲線構成的,那麼在吃飯的時候會不會覺得自己在吃絲線?
如果有一位色盲患者罹患「三十日終」,那麼在他人生的最後看到的還會是紅色嗎?
那時候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親身經歷這樣的病症,到時候那本來早已被我拋諸腦後的困惑就能獲得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