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踏入樂園

　　我看著一列又一列不屬於我的車停靠在月台邊，須臾又再次出發前往它們的目的。

　　那些列車都不屬於我，一如從今往後的「未來」。

　　很奇特的，此時的我早已不再傷感。

　　我對於我僅剩的未來感到期待，直到屬於我的列車停靠時，我才拉著行李箱走了上去。

　　餘光中，一道引人注目的身影也走向了另一節車廂。

　　我看見了他身後飄盪的白髮，對於這次不知道是否算是偶遇或者對方蓄意為之的重逢，竟感到幾分安心、幾分竊喜。

　　看看啊！看看啊！

　　「三十日終」是多麼奇怪的疾病！竟能讓我拋棄過往的價值觀與戒備心，輕易地對一名陌生的，或許還顯然對自己懷抱特殊目的的男性產生親近感。

　　這是一班直達車，將會通往我生命的終點所在之處。

　　三個小時的車程說遠也不算遠。我看著窗外的景色，發覺就連平常不會多看一眼的水泥建築也令我感到珍惜。

　　原本同時令我在意的還有那位長得好看的白髮男子，但等到列車到達目的地時，我早已忘記他的存在。

　　離開月台後又搭了一段公車的我終於來到一座被田園與群山包圍住的村落。

　　我查看手機當中的度假村地圖，依照指示來到了一棟木炭色的木造屋子。木造屋子上面掛著木牌子，上面用優雅的毛筆字寫著度假村的名字。

　　「樂園」。

　　平時沒有仔細思考過關於人生，關於生與死一類議題的我在這個時候再次湧起理所當然的哀傷。

　　一名身著白色連衣的背心洋裝，頭上戴著同色並且綴著花朵的寬沿帽，一身裝扮像是從上個世紀的電影中走出來的女性自木屋走了出來。

　　她並沒有穿著禦寒衣物。

　　留著俏麗短髮的女性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而隨後跟著走出來的則是另一名看起來神情虔誠的男性。

　　戴著眼鏡的男性身著在我看來略微浮誇的燕尾西裝，躬身向女性行禮：「祝您在餘下的生命旅程中獲得祥和。」

　　在那一瞬間，我竟想到了存在於漫畫作品中的管家角色──如果他的手上再披著毛巾的話，那就更像了。

　　短髮女性並沒有回頭，我看見她踩著高傲且輕快的步伐，目標明確地朝著山的那一頭走去。

　　目送著她的西裝男性直到她走遠以後才將視線落到我身上：「您好，是預約今日起入住的唯依小姐嗎？」

　　我看著對方恭敬得過分的表情與禮儀，心裡頭有些不自在。「是的，是我。」

　　「唯依小姐，歡迎您來到『樂園』。」那名身著西裝的男性客氣地向我進行了自我介紹：「我是受『樂園』度假村所有者親自指派的管理者，也是這裡的經理，敝姓谷，將在您入住的這段期間為您服務。」

　　我聽著他熟練地介紹，心裡湧起一股怪異的感受，一時之間卻說不上來為什麼。

　　或許是他畢恭畢敬的態度遠超過服務業的範圍，也可能是一直以來作為普通人的我不曾如此大手筆地花費金錢在享受上才少見多怪。

　　總而言之，我在心底再次告訴自己，如今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這個臨終之地獲得人生最後的快樂與安寧，其他旁枝末節與我無關。

　　「請問，入住手續是在這裡辦理的嗎？」

　　我回想了幾篇關於樂園度假村的旅客分享文章，決定將心裡感受到的不對勁壓抑下去。

　　我僅剩的人生不該浪費在這種地方。

　　「是的，請跟我進來填寫入住手續。」谷經理朝著我伸出手：「您的行李箱由我替您運送，請交給我吧。」

　　「謝謝。」

　　炭色的小木屋裡明亮整潔，淺色系的色調與外面所展示的氛圍大相逕庭，更像是令人感到舒適的居家場所。

　　由室內到室外的差距令我感到一瞬間的不適應，但那也僅在於瞬間。

　　這裡的布置比起一般高級酒店或者商業場所的櫃台而言，更像是帶著居家氣息的民宿客廳。新鮮的綠葉盆栽恰到好處地填充了每一個空曠的角落，擺設在櫃台處的香氛瓶散發著宜人的清香，使我原先依舊有些緊繃的心情徹底放鬆下來。

　　樂園度假村的入住表格與其他住宿場所所需填寫的表單別無二致，唯有在最後一欄的提問令我遲疑了一瞬。

　　「您是否已出現『三十日終』症狀？」

　　我手中的原子筆筆尖正對著那個欄位停了下來。

　　這道提問是什麼意思？

　　兩個禮拜以來的警覺心再次湧出，而一旁的谷經理卻似乎沒有看見我顯而易見的猶疑。

　　我決定忽略這道問題，將填寫完畢的表單交遞出去。

　　櫃台人員一眼掃過我所填寫的表單，朝我問：「唯依小姐，請問您是否擁有『三十日終』症狀呢？」

　　「這是必填欄位嗎？」

　　「雖然是自由選填，但是……」櫃台人員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等候的谷經理，道：「是這樣的，這是『樂園』推出的友善方案。如果您罹患『三十日終』，那麼我們將會為您升級度假村的服務，並且免除絕大部分的費用，同時還可以讓您選擇是否付出酬勞讓我們為您提供臨終禮儀服務。」

　　「這個……」這怎麼聽起來……好像有點令人心動？

　　我可以死在自己選定的地方，也可以請他們在我死後將我完整地送回父母身邊，更可以將省下來的錢寄給父母，作為最後的孝心。

　　雖說錢財乃身外之物，我也沒那麼多錢，但若將自己迄今為止賺取的薪水作為「紀念品」看待也就別具意義了。

　　谷經理在這時適時地開口：「是這樣的，『樂園』最早的建立初衷就是因為受到『三十日終』的啟發，本來只是希望來到這裡的旅客能夠徹底放鬆身心，但後來基於旅客本身的需求才新增這樣的服務。」

　　聽了谷經理的解釋後，我安心不少。「那麼，費用上……」

　　我是一名還在企業實習的大學生，雖然已經藉由實習存下足夠旅遊所需的費用，但生活上的多數費用依舊由父母承擔。

　　簡單來說，我拿不出太多錢。

　　「這屬於『樂園』具有公益性質的服務，並不需要額外的花費。但是如果您想要更多額外的服務，例如葬禮儀式等等，我們都有相應的價目表。」谷經理似乎是想讓我放心，還向我眨了眨眼：「公益性質的服務能夠折抵營業稅，這是一筆雙贏的交易，所以您可以完全放心。」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明白了。」

　　我在這刻完全卸下了戒心，向他們坦承道：「我的確罹患了『三十日終』，也是打算在死前能夠度過一段平靜的時光。」

　　無論是谷經理或者櫃台的服務人員都並未對我露出憐憫的表情，這讓我悄悄地鬆了口氣。

　　谷經理道：「那麼，我相信您在『樂園』的這段時間，會是人生當中最美好的時間。」

　　我也很期待啊。

　　我想要這麼客氣地回應，但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口，只能以客氣的笑容回應。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不要來到這裡度過什麼生命最後的時光──我想要像一般人一樣活著，至少能夠活到會為了臉上的皺紋或者頭上的白髮煩惱的年紀。

　　白髮……我突然想起這幾天不斷「偶遇」的那名男性。

　　他的模樣看起來也很年輕，卻留著一頭醒目的白髮，不曉得是否也是生病了呢？

　　我也曾在網路上看見罹患「三十日終」的患者在確認自己患病後，因為過度憂慮而一夜白髮的事蹟。

　　他是不是也是因為生病才白髮？

　　也許是因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要面臨死亡的倉促，我的腦袋裡總轉著一堆沒用的東西。

　　我跟著谷經理的引導，前往屬於我的小木屋。

　　那是一處被植株圍繞的別墅型木屋，隱私性良好，並且造景也十分雅致。就算我不打算四處閒逛，也能在這裡享受寧靜美好的氛圍。

　　如同他所說，罹患「三十日終」的患者將會獲得度假村內最高級的服務，並且還能參與度假村的貴賓才能參與的晚間活動。

　　「咦？是什麼活動？」

　　「這是『樂園』為貴賓準備的驚喜。」谷經理的笑容很神祕：「大致上會有觀星活動、美食與篝火晚會。這項活動是特別為了『三十日終』舉辦的，所以竭誠希望您能夠參與。」

　　「唯依小姐，不知道您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呢？」谷經理彷彿看出了我的猶疑。「在生命的盡頭到來之前，我願拋開遲早不屬於我的一切盡情狂歡。」

　　他並沒有等待我從模糊的記憶裡尋找這似曾相識的句子由來，便直接為我解答：「這是患有『三十日終』的一名文豪所留下的辭世句。」

　　「啊……」我聽過的。

　　「三十日終」作為最知名且至今依舊沒有解藥的罕見疾病，每年或者每隔幾年總會有新聞媒體將其作為專題進行報導。他們會細數「三十日終」的歷史與近代被確立為罕見疾病後的研究進程，再列出因為這種疾病而過世的知名人物。

　　我從前自然也看過這類的節目，他們皆會引用那位文豪留下的名言。

　　在我懷疑自己罹患「三十日終」時，我也曾在網路上無數次「複習」他所留下的篇章。我還記得完整的段落是這樣的：

　　「跳舞吧！跳舞吧！我終將迎來紅色的月！」

　　「歌唱吧！歌唱吧！天空與大地是無數的纖維織成的布幕，那是屬於我生命的舞台！」

　　「我戴著鮮紅的手套，穿著鮮紅的襪子。我不懼炎熱亦不畏寒冷！我不斷地奔跑向死亡，向我生命的終點！」

　　「我的鮮血曾經在這個世界流淌，我的存在曾為地球的養料！」

　　「如今的我終將付出一切，奉獻給敬愛的大地之母。」

　　「在生命的盡頭到來之前，我願拋開遲早不屬於我的一切盡情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