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虔誠膜拜

　　兩簇火焰直竄向漆黑的天際。

　　我與數名同為「三十日終」的患者坐在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廣場中央，穿著似乎是希臘風格的衣裙接受度假村員工的膜拜。

　　好詭異。

　　我的腦袋至今還一片混亂──我左右看了看，除了我以外的人們似乎都對此習以為常，甚至有幾個人似乎十分享受這樣的場合。

　　是我比較奇怪嗎？

　　難道這是谷經理所說的驚喜？

　　呃，被拉入邪教，被稱為「聖女」的驚喜？

　　不是吧……這難道就是我千挑萬選的臨終之地？

　　好山，好水，好邪教。

　　救命。

　　看著原本穿著制服的度假村員工的眾人換上了一身具有宗教儀式感的白袍，由谷經理領頭朝著我方膜拜，我心中充斥的尷尬早滿溢而出。

　　「尊敬的聖子！尊敬的聖女！」谷經理還是帶頭高唱誦詞的那位：「無知的世人定義您的神性！將神祕而偉大的力量視為一種疾病！」

　　喔！原來這是他們的訴求？將「三十日終」視為一種神奇的力量？

　　什麼神奇的力量？包準人在第三十一天去死的力量嗎？

　　如果是這樣，那還滿神奇的，呵呵呵。

　　「偉大的存在！偉大的造物主！偉大的救世主！祈求您藉由聖子與聖女之身，降下救贖我們的啟示，我們將永遠追隨您……」

　　我坐在似乎是大理石材質的浮誇座椅上，高高在上看著下方的人群念著他們的禱詞。直到一連在心中吐槽幾句後，我才發現這段時間縈繞在我心頭的哀傷竟完全散去。

　　該怎麼說呢？

　　如果這也是「驚喜」的效果，那……似乎還挺不錯的？

　　我左手方的座位坐著的是白天看見的那名短髮女性。她顯然十分習慣這樣的場合，看著她被火光照映的側臉，我竟有種她能夠主宰那些「信徒」生死的錯覺。

　　「妳看著我幹嘛？」

　　「咦？啊，對不起。」或許是我的目光過於直接，那名女性發現了我的窺視：「我只是覺得妳很好看。」

　　短髮女性皺了皺眉，顯然對我臨時找的藉口很不滿意：「妳這個新來的一定很不習慣這種儀式吧？」

　　「啊……是啊！是有點……」

　　「不要把外面社會的那些習慣帶過來。」那名女性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老娘以前是做客服的，妳知道客服是什麼嗎？就是明明不是妳的錯還要一直挨罵的出氣包。」

　　唔，雖然我沒做過客服，但能夠想像。

　　除了最開頭的禱詞，谷經理所帶領的群眾在膜拜時並沒有發出太多聲音。他們反覆地進行誇張的朝拜姿勢，使得我與短髮女性的交談能夠順利進行。

　　短髮女性繼續與我說道：「自從得到『三十日終』後，我覺得天都塌了，但沒想到意外來到這裡後，發現這根本是我的轉機。」

　　「妳……因為這個儀式想開了？」我覺得自己倒是因為吐槽過多而放鬆不少。

　　「嘁！怎麼可能？」女性的表情看起來很是嫌棄：「他們愛怎麼拜就怎麼拜，干我屁事！老娘只是想，比起以前沒做錯事還要常常挨罵，偶爾還要替同事或者主管背黑鍋卻只能笑臉相對，那倒不如在人生的最後縱情狂歡──那篇文章妳也知道的吧？」

　　「我知道。」

　　「喂，妳叫什麼名字？」

　　「唯依。」

　　「我的名字沒妳的那麼好聽，不如叫我奧黛麗吧！我的『樂園』入住登記也是這個名字。」

　　「咦？」

　　「那是我喜歡的演員的名字──妳別露出那種表情！我都要死了，就想要聽人這樣叫我不行嗎？」

　　「您、您請便。」雖然奧黛麗的語氣不好，但我意外地喜歡她的直率：「或許我也可以模仿妳，考慮把一個喜歡的名字套在自己身上。」

　　「哇！妳這個學人精！就不能讓我安心地去死嗎？」奧黛麗朝我翻了個大白眼。

　　這時候我注意到底下的膜拜又換了一種樣式，從朝著我們所在的方向進行跪地膜拜，變成五體投地、雙手向上托舉的姿勢。

　　「咦？他們……不會冷嗎？」

　　奧黛麗的語氣有些刻薄：「冷死了也就算了，那是他們自願的。妳不是也要死了？還關心他們做什麼？」

　　「唔……可是多年來的習慣也難以更改吧？」

　　「妳還剩下幾天？」

　　「正好剩下一半。」我朝她伸出了手：「要摸摸嗎？我現在熱死了，就等午夜過後看看會不會好點。」更何況小廣場旁還有兩堆大大的篝火，這對我來說簡直是酷刑。

　　「也許不會也說不定呢！我從以前就怕熱，本來還滿懷期待可以脫離發熱症狀帶來的煎熬，結果也只是好了一點。」

　　「這樣啊……」果然網路上說的沒錯，每名患者自第十五天起的症狀都是不同的。

　　也好在似乎因為我是「新人」的緣故，我的位置被安排在正中央，搭上夜晚山裡的冷風呼呼直吹，使我在這場「驚喜」途中不至於過分難熬。

　　「我剩下四天了。」奧黛麗的聲音小了一些，語氣也不那麼張揚了：「如果說死前有什麼遺憾，大概就是沒辦法親眼看見小時候夢想見到的極光，還有找個帥哥談一場不顧一切的戀愛吧！」

　　戀愛……

　　我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那名白髮男性的容貌。

　　聽著奧黛麗的說法，我突然有些後悔沒有詢問那名男性的名字。

　　我明明看見他也跟我搭上同一班列車，為什麼就沒有鼓起勇氣走到他所在的車廂，與他多說上幾句話呢？

　　「唯依，看你的表情……妳有喜歡的人？」

　　「有、有的。」和才剛認識的人說起這個話題，其實還是有點讓我不好意思：「不過我不認識他。」

　　奧黛麗聽著我描述的經過，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聽說現在的大學生都很會玩，沒想到還有妳這樣純情的小可愛啊！不得了不得了！真的是稀有動物！」

　　我看著奧黛麗朝我伸過來的手像是想摸我頭的樣子，卻因為我們兩個的座椅之間還有一些距離使她無法輕易觸及而作罷。

　　我猶豫了一下，便側身過去讓她摸摸頭。

　　雖然和陌生人這樣親暱並不是我以前會有的習慣，但與奧黛麗的一席談話讓我的心情放鬆不少，自然也能與她進行朋友之間的互動。

　　我注意到了與我們同時接受膜拜的其他幾名男性與女性都開始出現興趣缺缺的樣子。他們的神情呆滯，彷彿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再能令他們提起興趣，看起來就像是毫無生機的行屍走肉──

　　是啊！都要面臨死亡了，不就是毫無生機嗎？

　　「妳在注意他們？」

　　我誠實地點頭：「他們心情不好。」

　　「他們剩下的日子還比我長，但每個人面對死亡時的反應都不同，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得開……」奧黛麗的話說到了一半，又道：「膜拜儀式快結束了，接下來可以自由活動。」

　　我看見他們又換了個與最初相差無幾的膜拜姿勢，像是一般進出廟宇的信眾一樣，反覆長跪又以頭觸地。

　　「以後每天都要這樣嗎？」

　　「號稱不強制參加，其實他們會千方百計地請妳過來接受膜拜的。」奧黛麗頓了一下，道：「妳就當打工換宿，畢竟他們不收妳住宿餐飲費，只要妳每天晚上乖乖坐在這裡接受膜拜一個小時左右的時間。」

　　「這是……神像的角色扮演打工？」

　　奧黛麗一楞，接著哈哈笑了出來：「我還以為妳就是個乖乖牌，沒想到還會搞笑啊！」

　　看著奧黛麗縱情大笑的樣子，我的心情也好了起來。

　　如果我們能在更早的時候相遇，也沒有罹患「三十日終」，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成為朋友呢？

　　在我和奧黛麗漸趨輕鬆的聊天期間，我能感受到奧黛麗雖然依舊對自己的生命有所留戀，但她已經能夠自由談論生死。

　　「奧黛麗，妳有想過自己死前的那刻嗎？」

　　奧黛麗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面掛著的是一串廉價的塑膠手鍊，與她耳際別掛的珍珠寶石耳環和名貴的鑽石項鍊相較起來十分突兀。「我簽了財產轉移書，要將所有有價值的物品都留給我的家人，錢的話……我已經捐了一部分給專門支援罕見疾病的機構，倒是沒什麼好留戀的。」

　　她大方地對我說起自己身後的財產分配：「我以前還算是個務實的人，只看重自己的財產──妳看這群信徒。他們有錢、有財團支撐，根本看不上我們這種平民老百姓僅有的一點財產，所以根本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是……不會有對自己臨終時的想像嗎？」

　　奧黛麗朝著我笑了起來：「看不出來啊！妳竟然還是個浪漫派！」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還沒辦法像妳這麼豁達。」

　　「其實我也想過了，我想要躺在鮮花中而死，最好頭上還能戴個皇冠，像是電視電影中貴族死亡的畫面。」奧黛麗眨了眨眼，道：「怎麼樣？這樣夠酷吧？」

　　我不知道人有沒有靈魂，但如果能以自己想要的狀態死去，或許就是生命終結以前最大的幸福了吧？

　　「我會參加妳的葬禮的。」我認真地朝奧黛麗說道：「因為在這裡，妳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那就……啊，膜拜儀式結束了。」

　　奧黛麗的話才起了開頭就被甫結束的儀式打斷。

　　我跟著將視線轉向底下膜拜著我們的度假村員工，忽地覺得這樣的場面其實還滿壯觀的。

　　不久前被趕鴨子上架接受膜拜的我從一開始的害怕惶恐到後來一直瘋狂地想要吐槽，現在竟然有閒情逸致看待他們的舉措，甚至能夠將其視為一種表演，心境轉變之迅速大概跟「等一下要吃什麼」的想法轉變差不多吧？

　　我仔細地觀察他們身上的裝扮，忽地聯想到先前谷經理的自我介紹中曾提及他是由度假村所有人親自指派的管理者，所謂管理者就是領頭膜拜的人嗎？

　　喔！說起這個，如果他們真的將膜拜「三十日終」患者作為一種宗教儀式，又為什麼他們並未使用任何方式檢測我是否真的罹患「三十日終」？難道就沒有人謊報自己生病，藉以享受免費的服務這件事？

　　如果是一般的度假村，或許能在客人住滿一定時日後確認，並且向謊言者索賠，但他們是邪教啊？邪教難道允許自己拜錯人？

　　我的心裡再次升起了許多困惑，想要轉頭問奧黛麗，卻發現她忽略了我的視線，直接走向紛紛站起的信徒，與他們談笑風生，又在他們的簇擁下像個女王一般離去。

　　其餘和我一同接受膜拜的人們也都紛紛起身離去，甚至有一名走得搖搖晃晃的男性是被一擁而上的信徒以事前準備好的擔架抬離現場。

　　很快地，圓形廣場中央就剩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