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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天遠外傳: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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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遠外傳:仙

  他看著那名女子的背影已然許久。

  在那開闊而無人的城外,便恰巧有那麼棵前些個月才倒下了的枯樹橫躺在他常常坐上的那塊大石頭旁處。

  女子坐在了他每每練劍後慣於歇息的石頭上,就這麼面對山景、動也不動。

  女子是外地人。

  打小便總是到處胡混撒野的緣故,他對這裡可說已然十分熟悉。在這一草一木皆如相熟多年的知交一般的地處,女子的出現並沒有打擾到這般風景的清靜,反倒是替其增添了一抹荼白色的仙氣。

  他近乎屏氣地看望著女子的身影,一時之間也忘乎被自己打發得老遠的家丁或會因為擔憂自己而大了膽子過來叨擾,便只是那麼直接而簡單地看著。

  每日將家丁打發遠遠地看望,獨自一人看著這悠悠乎群山、從而隨口吟上一兩首詩又或者恣意地舞上小半個時辰的劍便是他養了多年的興趣。

  父親不要他像世俗之人一般地求取功名、赴京趕考,而他也樂意做個逍遙快活的小神仙。──直到他已然要將這塊地方玩膩了、又心生去意之時,那名女子便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自己跟前。

  ──他還未看到女子正面的容顏。

  然則那一身荼白的衣裝與她清瘦纖直的背影有如神仙一般出世絕塵之美。女子的背影與朦朧的群山交融成一幅畫,在剎時間他彷彿有種奇妙的錯覺,恍惚間感到眼前的景象有若蜃樓,映照著更往西方神仙們所居住的群山之處照映而來的景色,不可方物。

  然則他居於此地已然十六年餘,家鄉的一切雖本若想像中的仙境一般優美,卻早是日日見慣了不足為奇。──直到那名女子的背影映入自己眼簾為止,他都忘記了自己十六年來都在仙境。

  僅僅只是背影。

  他不知道自己看著那背影多久,是好一陣子的時間以後,他才了解自己並非誤闖了哪方神仙的界域,而是實實在在地於自己的家鄉看見了一位陌生的異鄉客。

  又是許久,待到那名女子立起,他才又從一次復一次的酣醉中甦醒。

  女子以優雅而自然的姿態擺弄著自己一身衣裝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拾起了自己置於一旁的劍,方才轉過身來要離去。

  她的面容並不特別美,然則不施脂粉、略點蒼白的神色更像是世外之人。

  她看了他一眼,而後平靜地道:「如此視人有違禮數。」

  禮數。

  他已有許久沒聽過這詞兒了。至少在這小城裡外都未曾有人再與他說過這些。

  雖則他平日看來自由不羈,卻也會在每時每刻恰到好處地展現自己謙恭的質態。然則如今自己有失儀態在前,經女子這般提點雖讓他一時感到困窘,卻也立即收斂了心神,從善如流地平揖道:「李某確實失禮。」

  女子牽了牽嘴角,卻不似在笑。那雙彷彿深潭的眸子微微顫動,最後浮出了他也能讀懂的去意。

  他於浮生短短二十載雖然甚是年輕,卻未曾有一日如眼下一般慌張,一時間卻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唐突揖道:「敢問娘子何方人士?」

  女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也沒挪動自己的腳步。

  他見機會留待,便又順勢道:「李某居於此地已有十六載,少曾見過外地人士,今日見娘子既非商賈、官家而來到此地,因而唐突了。」

  眼看女子似乎沒有回答的意思,他又想再開口說些什麼,卻聽得女子其後說道:「來自京城。」

  京城?──「京城嗎?……是個繁華的地方呢。」

  女子微微地牽了嘴角,道:「興許是。」

  他停了一會兒,似乎了解了女子並非自己所想的一般拒他人於千里之外,而是其個性與自己的步調相差甚遠,這才讓自己起初有些挫敗。「娘子來此可是有什麼目的?或者單只是巡歷天下──一如司馬子長。」

  女子的舉手投足都十分細微,便連思考的模樣都非常精緻。他不禁看呆了,也差點兒忽略了女子的回答:「不若子長西征巴蜀,較像似長卿歸鄉。」

  他愣了一下,又道:「娘子曾居蜀地?」

  「郎君問多了。」聲音平靜而疏遠。

  他只得施揖謝罪:「李某著實失禮,只是在這十六載來少曾與外地人士接觸,因而有歆慕之情。」

  女子看樣子倒也不是不悅,只是那分疏離感令他感到難以招架。「你還年輕,也還活著。」

  「李某已屆弱冠。」他正了正自己的顏色:「便是歲數還算年少,卻也非是可以妄為的年齡了。」

  「從心所求亦是妄為嗎?」

  他想了想,道:「總有高堂期許,又或內心所望。」雖則父親不要他如一般學子求取功名,但自己想揮灑胸中筆墨的心情卻依是有的。

  此話一出,他卻看得女子這段對話以來最近似於笑容的神情。「那麼,你腰間的佩劍又是為何?」

  他赧道:「此乃小子興趣,不足為道。」

  女子不再言詞,而是解下了自己腰間的佩劍把玩似地兀自觀看──那劍鞘在他看來可美,卻與女子看起來單薄羸弱的外貌相去甚遠。「這,其實算不上好東西。」

  「李某不解。」

  「不解,也好。」女子又勾了勾嘴角,容貌依是那般清淡安然。「一輩子不解或許也更好。」

  他不懂女子的言外之意,只將自己的目光重新投注在女子的劍上。

  那烏檀色的劍鞘與被磨亮的鞘標搭配得恰到好處,雖則劍鞘上的包銅被磨得晶亮、看來養護有佳,但劍柄上的纏繩卻已褪盡顏色,只能從劍穗上猜曉其妃色的本貌。

  如此穩重的模樣雖與女子沉靜的神情相合,但若無方才的一席對話卻也無法能將眼前柔弱的身形與其手中長劍有所連結。

  恍惚間,只看得女子抽劍出鞘,而後舞出極其陌生而美麗的劍舞。

  群山環繞的靜麗山野間只有鳥叫蟲鳴,他又感到自己已是身在仙境。

  許久,已是等到女子舞畢,當收劍入鞘、劍格與鞘口相撞發出紮實的聲響時,他這才又回了神。

  他平時少有神遊,今日卻不知歷經仙境數回。

  於是他了解了,女子即是仙境。

  「娘子若不嫌棄,可否……與李某有一飯的時間相敘?」

  女子又是勾了勾嘴角:「你我並非舊識,可有什麼可提的?」

  他這回終不再羞赧,而是大器地道:「君子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小子傾慕娘子言談、武藝,不知娘子可願赴我一飯之邀?」

  女子淺淺一笑,道:「倒是初生之犢,看著這刀光劍影尚無所畏懼。」

  「娘子神情姿態,乃至劍光鋒芒都無戾氣,如此又有何畏懼?」

  「你們男人總愛死生相搏,那般神色本是我最不待見的,如今卻也慣見了的。」女子這話說來雖不著邊際,但卻也沒了推拒之意。

  他看女子願意赴約,便也不願糾結於女子語意,而是展現自己原本應該有的豪放與熱情,將女子邀到了小城內的飯館,由自己作東請相熟的掌櫃囑咐廚房做上幾道道地的好菜招呼貴客,而女子也自然地與他談起話來。

  女子名為李芮,是京城人士;從前曾因故而往復蜀地幾回,如今又再前來便是出於一股留戀之情。

  他很聰明、也很貼心,並沒有深究女子的過去,而是著於蜀地與外地的景色、乃至京城的風景。

  他未曾覽遍蜀地以外的群山、而女子所曾駐留之處亦少出京城與蜀地左右,然則他卻覺得女子腹中詩書與山水足以淹沒他迄今二十載的人生。

  他曾是個幼時便讀遍諸子百家、誦遍前人詩書的神童,然則女子腦中所知詩書卻也能與自己相較。

  一飯言談之下,他對女子的傾慕之意更甚,便又再續一飯之約。

  不覺,已從料峭初春來到了春意盎然的時節。

  女子每日清早練劍、閒逛,偶爾也會從他那兒借來許多聖賢書讀將起來,彷彿這人世間的光陰便是如此閒散渡過也都無所謂一般地悠閒。而每到傍晚,她便會偶爾指點著他握劍的步伐與身形,直到晚間在飯館的餐敘──

  如此日復一日。

  直到那日他在女子面前第一次飲起了酒。──

  他執拗且失禮地要女子再舞劍。

  而女子也沒說些什麼,只是提著劍往他們初遇之處走去。

  他有些踉蹌地跟在女子身後,而身旁是家中尊長令來照顧他的家丁們拿著他總是備有的筆墨紙張亦步亦趨。

  女子拔劍而舞,以蟲鳴鳥語為樂、以清風綠葉為音,一曲又一曲。

  他酣醉而朦朧的眼中看著荼白衣裝的女子流暢舞動的身形,兀自咕喃了幾句,而身旁的家丁們則迅速地替他張羅好文房四寶,任其自在揮灑。

  他曾經想過為何一名女子能夠懷藏那麼多的故事,為何能同時在她身上看見帝王之氣魄與女兒之哀戚?

  他還年輕,還未看見過錐心泣血的悲鬱與慘惻,便是從前在詩書中看見的悲愴也只能從文字中品味與體會,如今卻是一幕又一幕地呈現在他眼前。

  於是,他近乎歌唱地將女子舞劍的身形與姿態演繹成一幅又一幅的畫面──

  無論那銀白色的劍芒森森,能洗晴野之寒霜,又或卷長空之飛雪;

  無論力如五丁推峰、一夫拔木,又或其勢態有若電摯,閃現乎白霧朦朧……

  那時在他的眼中,女子已非自己所傾慕或所能及的對象。──

  他的懷中一股鬱結無處宣洩,豪揮大椽竟是一連寫破了數張素白紙箋!

  待到女子長劍舞畢,他早是被女子的姿態醉地不省人事。

  直到隔日日上三竿,他匆匆地擺脫慌亂的家丁們前往女子應所在之地,卻看得女子在更遠處的道路上看著他。

  「你來了?」

  「我……」

  女子頭一次打斷了他的話:「我本該道別的。」

  他滿帶歉意的神色被驚訝所取代:「這裡的風景可已看夠了?」

  「是,看夠了。」

  他知道自己出言挽留亦是徒然,只是他仍不願死心地想再嘗試著微小的可能性:「但這些日子,娘子哪兒也沒去。」

  「此番前來本是來看看這曾留戀之處,思懷之情既罄,那麼也是該走的了。」

  「過往之情或總有盡時,然娘子卻未曾對這裡有多一份新的念想?」

  女子看著他,視線彷彿穿透了他眼底的最深最深處。晌久,方才說道:「你知道我是誰?」

  他沒由來的神色一赧,道:「娘子名諱可是已與我說過了的。」

  「李,是先夫的姓氏。」女子頭一次道起了自己的過去,將過往一切的言談在他的腦海中漸漸地語化分明。「我於荳蔻時與他結縭,直至與他陰陽兩隔也不過七年歲月……」女子回憶似地拼湊起從前的片段,他原以為女子想要訴諸過往,卻聽見了僅見於京城裡頭的大唐江山。

  於是他了解了女子為何總是那麼清清冷冷,為何眼底的神韻總讓人捉摸不透──女子的眼底沒有生,只有無盡的路途。

  待到女子結束了平淡卻蘊藏淒惻的語句而後離去時,他仍留駐原地。

  女子與他說的故事過分瑣碎而無法湊齊全貌,然則那般淒切卻刻上了他的心頭。

  待到他回神過後,他不覺將手伸進了袖袋中摸出了一枚鑄有金蟬樣式的銅幣。

  那是女子好些日子前給予他的物事。──他看著那上頭精美的金蟬,又聽得女子道「這是與思念之人的物事」,只暗想道女子與皇室有所關聯,如今女子道別前的自語雖未表明身分,卻讓他確定了女子乃皇室之人──又或曾為皇室之人。

  事實上女子來自何方對他而言早已無關緊要,然則手中的那枚金蟬銅幣卻似乎燙得讓他抓握不住,正如同向來能夠輕易猜曉他人心緒的他卻總無法捉摸女子的情緒一般──他看著女子漸遠的背影許久,直至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天的盡頭。

  那年過後,他辭親遠遊。他於蜀地遊歷了許久,終是決定出蜀。

  他筆下的詩文漸豐,閱歷了不少山水人物,卻仍心懷著年少時所曾見的那名女子以及她所訴諸的風景。

  那時他早已有妻小,而對於女子的思懷也早非兒女的思慕之情,而是一份單純的執著與深究。──

  他曾經仰慕女子的孤寂與如仙般的樣貌,卻在歷經歲月後了解那樣的神情姿態是由無可想像的苦痛積累。

  他理應知曉自己不該再去理會與執著那份情感,卻在中年時踏入了京城。

  他想看看那長治久安之地,想看看女子的哀戚。

  於是,他終憑著自己的才華堂堂地踏入了輝煌巍峨的宮殿,面見了坐於九五之位的人──甚至,也見到了李芮唯一指名道姓的人物正伺候於九五之位旁側,以深沉的姿態高高在上,一如女子言語所描摩一般。

  後來,他乘著酒意揮灑出腹中的墨水,用最為雕鑿精緻的字句刻畫下樣板式的詩詞。

  彷彿以規矩成詩,彆扭而讓人鬱結。

  他醉酒揮灑,滿腦子紊亂的思緒,滿腹的誹言與對女子言述繁華的抑鬱。

  時日愈久,他愈能了解女子曾言這樣的地方不值留戀。

  於是,他終是離開了那塊地方。

  直到後來,女子與其丈夫所曾守望的江山在紙醉金迷下動盪,他又歷經了更多與更多後,他終是忘記了女子的容顏。

  他想起他的繼室眉目與昔日的女子有些相似,卻無法從繼妻的眉眼窺見女子的樣貌。

  想來,女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

  不,女子可是仙人啊!

  仙人,怎麼會老?

  而自己雖被譽為天上謫仙,終究仍為凡人肉身。

  他已不記得自己何時起,已是日日賦於醉酒之中。

  只有在醉夢中,他才能夠憶起那日劍舞──而他如今也提不起劍了。不若從前,他飲醉之時,總能踉蹌地學著女子的步伐胡亂地舞。

  那日,他再三地賦了首悲歌,而後在房門外僕從們的不察之下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

  才走不遠,身後僕從們慌慌張張地追了過來,他卻視若無睹。

  他乘上了小船,任由僕從們撐起長篙,而自己則倚臥在舟緣看望著眾星拱月。

  他覺得頸子痠,又想低頭喝酒,卻發現自己連酒壺也沒能帶出來。

  他發了好一陣子的呆,又不死心地想從袖袋掏些什麼能夠讓自己醉夢的物事,卻不意摸到了一枚已然斑駁的金蟬銅幣。

  他捏起了銅錢向月,看著模糊斑駁的金蟬許久,卻怎麼瞧也瞧不仔細。他想坐起身子,卻又在舟間顛簸著無法如意。

  在朦朧泛滿霧氣的雙眼間,他彷彿看見了女子的身影。

  他滿懷激動,卻不知道該向誰訴說。

  芮……李……李芮。

  他終是將女子的面容與名字記憶了起來,憶起的,自然還有數十年來的念想。

  他指間捏住了的金蟬銅幣似乎又開始發燙,燙得他捉握不住而撲通地掉進了水中──

  他慌了。

  他費了數十年的時間才好不易憶起了女子的容貌,怎麼能輕易罷休?

  他不顧僕從的慌張與阻止拚命地要跳下水撈回那枚金蟬銅錢,最後卻沒入了水中。

  「啊啊,我看到了!我終於看到了──」

  他的熱淚與冰冷的湖水化作一塊兒,終是變成一股暖流流入了他的心中。

  他伸手摸向了眼前女子的幻影,終是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這次,他想好好地與女子長談,拘謹也好、不羈也罷,只要能跟自己傾慕的仙人多說上一句話,那也是無比滿足。

  恍惚間,他向女子舉手平揖,而後道:「久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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