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野差(10)(完)

Posted by

第十章 天地

  黥這會換了個姿勢,像是極其無聊地趴伏在桌案上,一手玩弄著榆的杯子,一手畫著桌上的紋路。「我這才發現人為何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了。」

  黥繼續說著:「若是像我們野差這般擁有無窮無盡的生命,那可無聊!……無聊地執著在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可無趣?」

  「的確,世人總是以有限的性命去看待一切未可完成的將來。」

  「你說你曾毀了先祖的基業,但那又不是你自願承接的?」黥道:「說穿了這一切根本是一種詛咒,就像我吧!我也覺得自己被詛咒了,從那世出生起……別的村落的娃兒是天生多了一根指頭被嫌棄、而我是生了一雙灰白色的眼瞳而被嫌棄?那明明也沒什麼!」說到這兒,黥那深褐色的瞳孔逐漸淡化成她口中所言的顏色。

  「我從娘胎出生起就受到了爹娘、手足還有整個村落的人詛咒,說我是妖怪、是被詛咒的,而後便被那個人當玩具買下,才幾歲就失了處子之身。」黥繼續說著:「那男人說我漂亮、說我有趣、說喜歡我,卻是也聽信了旁人的言語,覺得我是被詛咒的、我會詛咒他……是啊!那時我恨死他了!」

  黥難得如此滔滔不絕地說著話:「而後他先挖了我的眼,又恐怕我聽到他的恐懼、又壞了我的耳朵。……其後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後來我開始想詛咒他,他又拔了我的舌頭。我恨他後、開始恨自己,為什麼我要生得這雙眼睛!」

  榆聽著,原本稍微放鬆的眉間又凝了起來。

  「最後,龍橒把我接走了,那是我死了呢!」黥道:「我瘋狂地哭、瘋狂地笑,有時候龍橒便把我抱在懷裡,直到我能安安分分地面見主上時,那時我才發現我沒瞎、沒聾、能說話……」

  「我究竟是花了多少時間才注意到這個的?」黥搖了搖頭:「我想不起來了,而後我欣喜若狂,又四處狂奔想要跟那個男人說著:『看看我的眼啊!這混帳東西!』卻是奔得力竭了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男人根本在我死後數天也是發狂而死了,你知道為什麼嗎?」黥神秘兮兮地笑了幾聲,又道:「因為他認為我的亡靈在詛咒他!卻不曉得我花了更久的時間才發現自己『還活著』,還帶著這樣的恨活著。」

  說到了這兒,黥長吁了口氣,而後站起身來伸了個久久的懶腰:「現在,什麼事情也沒有了、我也快樂了,總覺得不必要在此這般蹉跎而已。」

  「是嗎?」

  「你失落了?」

  「不,我只是在想,曹麝還有妳屬下所有的野差或許都得讓我擔當了。」

  黥聽了放聲大笑,笑得連淚水也流了出來,而榆便是任她這般笑著、不出一語。直到黥的笑聲停了以後,她才道:「我呢!第一次這麼開心、第一次這麼笑。」

  「我也是第一次聽到。」榆其後又補了一句:「可惜了這般容貌如此嫻靜美貌,卻是笑得跟男人一樣。」

  「說得好!」黥這會可當真樂開懷:「無論像什麼都無所謂,這一切對我來說本來就已經不重要了!也或許我還能投胎、當個男人!」黥用袖子拭去了自己眼角的淚水,而後又重新坐在榆身旁。「我要離開了。」

  「妳想離開?」

  「我若想離開、便離開不了。」黥重新說道:「我要離開了。」

  榆沉默了一會兒,點頭道:「我懂了。」

  其後許久,也不知道過了許久,或許是在榆沉思、發呆之時,黥真的離開了這個房間,而後又與自己屬下的野差去尋覓野差。

  又是其後許久,這幢收容野差的偌大宅邸再也聞不見黥的脂粉味、看不見那有若天仙卻帶著嬌媚氣息的笑容。

  榆仍當著他的野差。接手了黥所管轄的一切差事。他幾乎無暇回到他們數百年來僅有一次肌膚相親之所,也幾乎無暇再去喝上一壺能伴他過一輪又一輪陰晴圓缺的酒。

  又是其後許久,那時連曹麝也離開了,瘋瘋癲癲的白薊早是不叫他作「阿爹」的時候,榆獨自一個人在小小的庭院內望著滿天銀河閃爍的黑夜。「以前我卻未曾好好看過這片天。」

  「主上?」

  「葛楊,如何了?」

  「屬下這回尋覓的野差……有些特別。」葛楊伏拜在地,並未看見榆臉上的任何表情。

  榆揮了揮衣袖,帶起了一陣風:「讓他到廳堂吧!」榆這才說完,便是回到了那偌大的大堂內。

  偌大的廳堂總共有設有十六張矮桌,擁有十六張席位。而在高一層的臺階之上則有兩張寬一些的桌子,兩張同樣更寬一些的席位。至於在那兩張席位之後的則是寬達整個牆面的竹簾,隱去了最上階的位置上唯一高高在上的「那一位」。

  每張矮桌上皆佈置著一壺酒、一只杯、一雙箸子與一個小碟子。

  白薊一身素白的衣裳一如往昔,她坐臥在一張較寬一些的席位上,直到一陣清風穿堂而來,沒入了最裡面的那個位置。

  白薊站起身來後、又伏拜在地恭謹地:「主上。」

  不久後,葛楊亦是領著一名緊閉雙眼的少年走入、拜伏在地。「主上,人帶來了。」

  「他這麼想當一名瞎子?」簾後的聲音沉穩,而葛楊則是恭敬地回答:「胡杛一直覺得自己該是個瞎子。」

  「為什麼呢?胡杛?」

  名為胡杛的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後,便是有簾後的一道清風繞著他的頸項,隨後上及他的雙眼。胡杛最後終於忍不住沉默,放聲道:「別挖我的眼睛!」

  葛楊因為胡杛的失禮而顫抖了一下,卻看見白薊在一旁嗤嗤地笑著。白薊看了簾後的人影處一眼,而後走到了胡杛身後拍了拍他的背部道:「這不就看見了?」

  胡杛驀地睜眼,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所有的一切,包含領他成為野差的葛楊和不知何時從自己的背後閃現到自己眼前的白薊。

  「看到這麼喜愛詛咒自己的人似乎不是新鮮事。」簾後沉穩的聲音如此說著,而後又道:「葛楊,領他下去。至少他看得見了。」

  「屬下謝過主上。」

  「白薊。」簾後的聲音如此說道:「『妳不成為野差,便殺了妳。』──現在妳覺得這句話如何?」

  白薊偏了偏頭想著,而後笑道:「主上,那時您還矇我。說是『妳必須為我所用,否則我現在便殺了妳。』可是人家明明早就死了!」

  「死了、還可以再死。妳可知道什麼叫做魂飛魄散?」

  「那便是開開心心地解脫了嘛!」

  聲音的主人「喔?」了一聲,道:「妳何以知曉?」

  「因為曹麝那笨蛋也是如此囉!我親眼看的!」白薊道:「像是我這種還詛咒著村人下地獄的,才不會那麼輕鬆呢!……曹麝雖然是笨蛋,卻是知道這樣的輪迴永無止盡、這才選擇解脫回歸天地,那不也是魂飛魄散、完全消失的一種模式?這可聰明呢!黥姊姊這樣才傻,說是還想體驗一下生而為人的感受!」

  「龍橒當時也是如此選擇。」聲音的主人道:「看開卻是分為兩種模式,白薊,妳覺得哪種好?」

  「主上,這種問題白薊無法回答。」

  「為什麼?」

  「嘻,」白薊調皮地笑著:「像是黥姊姊說的一樣嘛!因為開心就好囉!」

  「是嗎?」聲音的主人停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好了,妳可以下去了!」

  「遵命!」

  其後,那又是榆坐在自己小房間獨酌的時刻。

  身邊沒有任何人,只有一桌、一壺、一杯。

  甚至壺中杯中也無半滴茶酒。

  甚至也沒有燭光。

  但那小房間卻是如同有點燭火一般昏黃。

  沒有酒,榆卻感覺自己醉了。『成為我的野差,不然我就殺了你!』、『怎麼樣?挺划算的是不?』隱約間,他又聽到了千百年前黥與自己說過的話,近乎戲謔般的詞語讓那時的他大為光火,卻是在最後不得不跟著那妖冶動人的女人走。

  良久,在恍惚間,他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決定:「就且讓我……將這副形體好好地消磨殆盡再做決定亦無不可!」

  白紗簾動了動,但沒有人。

  他忽然覺得那是黥化為一陣風來到他身邊笑他,但現在的他也是一陣風。如此狀態或許是最為接近「魂飛魄散」、「消溶於天地間」這般的存在。

  但是這陣風還有些沉穩,或許還要千百年後才會完全地無色無臭毫無重量,而在此之前,他都還是野差。是那個美麗的女人領過來的野差。

─【完】─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