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ted by 第一章 螢光
我以為我抓住了眼前的點點螢光，然則那草綠色的螢光如同有生命一般地靈活飛舞，調皮而活潑。
我身處於純然的黑暗中，讓耀眼的光彩一次又一次地從我指縫間竄出。
我固執而專注地追逐著，甚至不顧形象地奮力擺動自己的身軀、伸展自己的肢體，然而卻在許久以後仍然一無所獲。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竟耽溺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追隨著那微不足道的光芒許久。我進行著似乎毫無意義的行為、重複著無聊的過程，忘乎天地、忘乎所以。
當我意識到這點時，我的內心突然感到十分地空虛，於是，周圍的黑暗不但連我的軀體、就連我的心智也都開始漸漸啃食，直到我的意識完全消融的那刻。
※ ※ ※
刷──
伴隨著些許的迷濛，我的眼前終於又看到了光明。
自從那一次的意外以後，我就開始頻繁地夢到這個重複的夢境。夢中的我了無生機，彷彿世間萬物的一切都無法勾動自己的情感──雖然在那個夢中只有無止境的黑暗和永遠追逐不到的螢光。
雖然每次醒來後都感到確實地補足了睡眠，但那樣的夢境的確在我的精神上造成了不小的困擾，連帶的有時候我自己的精神狀況偶爾也會受到影響。
我並非沒有求助過醫生，然則每當向理應會起作用的外物求助後，其後夢境的餘溫便會越發深刻、乃至我以為我永遠無法從那片黑暗中醒來──除非我在夢中完完全全地放棄那無謂的追逐。
雖然我的精神不至於因此耗弱，但時而總沉浸類似的思考當中的我也不免影響到了自己的工作。我是與出版社簽約的自僱翻譯人員，並且也在住家附近商業大樓中的其中一家公司擔任約聘外語教學人員以及偶爾接洽通譯的工作。
自從那件事情發生以後我便鮮少接洽需要總是聚精會神的通譯工作，但自身的工作怠慢下來也讓我感到了罪惡感的蔓延。
按下了郵件的傳送鈕送出手邊最後一份翻譯的校正稿件，我已經跟出版社說好了請給我一個月時間的休假、我必須要認真地面對現在的問題──縱使解決不了，如果能夠讓精神放鬆一下或許多少能夠有些幫助。
我知道這次的休假結束後很可能會有另外的好手冒出來取代我的位置，但畢竟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也因此我在經過半個月的考量後終於下定決心、又花了一點時間說服了出版社那方的人。
這次合作的編輯與我是自合作以來的夥伴，由於多年的交情我們之間的相處更像是朋友，也因此當他一知道我的狀況並在我提出休假以後，也十分爽快地允諾，並答應我會盡速地將我送過去的稿件校對完畢好讓我早點休假，而這樣的承諾多少也減輕了我心裡的負擔。
稍事休息以後，我抬起左腕看了下手錶，正巧上午十點半整。接下來的行程可也得做個完美的收尾才行，如此想著，我進行了簡單的梳洗打扮，便前往約僱我的公司進行工作的最後交接。
住家附近的那棟商業大樓步行只需要十分鐘左右，視人潮多寡而所花費的時間不同，這樣上班的位置理當是讓人感到十分有餘裕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來往的路途中並沒有任何的騎樓，因此每當大雨時總會讓人感到困擾。
約僱我的公司是坐落在這棟只有十年屋齡的商業大樓上層，辦公室內只有三十名左右的常駐職員，我被聘用以後才知道原來這只是其中一個分公司據點，其餘各大據點位於海內外各國，算是具有一定規模的跨國商務公司。
進入商業大樓後右轉，以識別證像是通過捷運改閘口一般地感應了員工證件，又與駐守警衛簡單地打了招呼後便搭乘電梯直上屬於我的樓層。
雖然這個公司據點的職員只有三十名左右，然而由於常常需要接洽許多重要客戶的緣故，也因此公司租借了兩個樓層作為一般辦公以及高階主管與客戶接待的會客室使用。我平常進行外語教學與通譯工作雖然位於高階主管和會客室所在的十一樓，然而每次我都必須依照約定前往十樓進行報到後才能獲得另外的通行證前往必須前往的樓層。
公司的嚴謹與保安規範十分嚴格，似乎是統一仿照位於國外的總公司所進行的規劃。
總而言之，那是與我不相關的事情，更何況自從我打定主意至少要獲得一個月以上的假期開始，我同時也擁有了可能會丟失這個公司所給予的工作機會的心理準備。
「虞老師，經理他們的會議似乎延遲了一些時間，請您先稍坐。」櫃檯人員客氣地招呼了我進到一旁的小型會客室，又殷勤地遞上了茶水。
這家公司的員工制服是淺灰色的剪裁設計，無論是外出的業務或者內勤人員皆著公司所發配的西裝制服作為上班時的裝束。就連內勤人員也被要求必須一絲不苟的工作場所雖然不免讓人感到壓力，但卻也散發出令人敬佩的專業感。
我向熟悉的櫃台人員客套了幾句，便一手拿著裝有熱茶的紙杯、一手伸進側身背包中取出記事本檢視接下來的行程，而後不自覺地發呆起來。
櫃檯旁的小型會客室被區隔為兩間，提供給臨時的訪客或者一般業務使用，也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家公司應徵通譯時的面試地點。
深色玻璃與潔白無瑕的牆面形成了雖然鮮明卻不甚突兀的對比，簡潔明瞭的線條配上有稜有角的每處擺設足可見公司的風格。
在這樣乾淨且分明的會客室當中，位於角落的大型白花天堂鳥以及置於深色玻璃咖啡桌上的珊瑚蕨與兔耳蕨則點綴著整個空間，讓色澤單一的空間活潑起來。
我特別喜歡桌上盆栽的形狀，像是扁圓的茶壺或者置於桌面水球一般的白色陶瓷，帶有圓潤感的設計在這線條分明的空間當中因為橢圓球型的姿態而不顯得唐突，也因此當時初與這家公司合作不久，我便逛遍了各大商場和網路賣場找尋相仿的盆栽設計，幾乎未曾猶豫地買了下來。
起初我利用那個容器移植了萬年青，後來換成了匍匐慵懶的黃金葛，最後我在陽台花圃上挖起了一小塊苔蘚，看著他翠綠而毛茸茸的模樣煞是可愛，也因此就這麼將他培養至今。……
等候的時間不算長，但在我確認完自己的行程規劃後的那段空閒時間，我又再次陷入了那個夢境的回憶當中，點點的螢光以及無盡的黑暗。而這次將我拉離黑暗的並不是絕望與放棄，而是呼喚我的聲音。「虞老師，讓您久等了，經理們的會議已經結束，可以請您到十一樓了。」
我道了謝，領取了櫃檯人員遞來的電子通行證前往位於此樓層之上的另一個大型會客室。
今天的工作只是單純地進行交接，也因此我預估不需要花費太多的時間。
十一樓的電梯門打開時，面對的是一片黑色霧面大理石的牆壁，上頭鑲貼著銀色的中英文公司名字，十分氣派。利用電子通行證感應進入大門後，便會有專屬的櫃檯人員前來招呼。
由於十一樓空間特殊的緣故，也因此這裡的櫃檯人員通常由高層主管的實習秘書進行輪值。通常已具備外語能力的秘書仍需要與公司的主管人員共同參與外語課程、甚至得額外自修精進以配合公司的調度。
這家公司所開拓的規模便會一次又一次地超乎我的想像，也因此在漸漸地得知公司的實績後，我總會對於自己竟能夠被公司的人找上工作感到受寵若驚。
這家公司的總部位於英國，是個紮紮實實的外商公司，旗下的子公司、分公司等幾乎進駐了所有擁有安定的市場的國家。
擁有近百年的歷史的公司創辦人曾經跨足銀行界、石油等能源部門──這些資料是我因為好奇而上網搜尋的──據說在大戰時期也曾插手軍火零件的販賣等等，後來世界歸於和平時，便開始循規蹈矩地發展起工業、製造業，進而擁有如今的規模。或許插手所有能賺錢的生意便是其開拓基業、成就龐大商業帝國的原因吧！
每當看到十一樓的門面氣派，我總會兀自在心中讚嘆、感嘆一翻，然則這離我十分遙遠的世界卻不讓我羨慕，畢竟我人生的目標便是踏實地從事著自己喜歡的行業，將來能夠安安穩穩地退休、偶爾能夠出外遊玩一下便覺得足夠幸福，而那樣的挑戰並不在我消極的人生考量當中。
進入了十一樓的感應大門後，我經由專人的引導到達了經理辦公室門口等候。裡頭似乎還有人正在商談要事，然則引導的人員進門知會後便讓我不須顧忌地直接進入。
「虞老師。」分公司的第三把交椅陳經理客氣地與我打招呼，他的身後站著自己的秘書，身旁的人應該是他剛才所接待的重要客戶與其秘書之類的人物，看起來十分年輕，或許年紀只比我大一些而已。
陳經理一身公司制式的主管階級制服，深灰色的西裝外套與淺灰色的斜紋線條帶出沉穩的氣息，然則這樣大度沉穩而略嫌嚴肅的設計卻與陳經理臉上溫和親切的笑容有些許相悖。
據說在這家公司的各國分公司當中，西裝制服的顏色越深、代表其地位越高，而達到一定的級別後則會統一顏色、由領帶或者其他方面的飾紋作為識別。
陳經理首先向我介紹他身邊穿著深灰色西裝與深藍色緞面領帶的人物：「這是明年會到我們這裡任職的區域技術副總監，危副總監、危克允。」他的身材十分高挑，需要我略微抬頭仰望才能觸及其視線。嚴肅的眼神和緊閉的嘴唇似乎十分勉強才能擠出業務式的笑容。
雖然陳經理向我介紹了他即將成為的身分，然則他的年紀看起來才約莫三十出頭，這樣的能為便能站上如此高位，若不是才識過人便是有裙帶關係。雖然我基於這家公司的基業龐大而很快地剔除了後者的想法，卻忍不住猜想對方到底是什麼樣的來頭。
雖則吃驚於對方的身分，但我想我的臉上應該仍然維持著業務式的笑容，雖然都要暫時離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回得來，但抱持著退休前的心態，只覺得再認識新的人物讓我感到有些困擾，更尤其我並不是很擅長面對所謂的大人物。
雖然這樣的心情十分不禮貌，但慶幸人類並沒有讀心術這回事，也因此我的業務式笑容或許不會被拆穿。我禮貌地打了招呼也得到回應，緊接著將危克允身後的秘書遞來了的名片姑且捏在了手中，這才受到了陳經理的安排隔開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獲得了與陳經理單獨相談的機會。
在那位令我感到不自在的大人物離開以後，陳經理示意了我就座，而他身旁的秘書則替我們斟好茶水：「虞老師，雖然公司這邊已經將您解約的相關手續登錄好了，不過這次老師想要休假多久呢？」
「至少一個月吧！」我抱歉地笑了笑：「先前也有跟經理說了，近來我的精神狀況不是很好，雖然有看醫生了卻也沒有太大的幫助，所以想先休息一陣子看看狀況怎麼樣。」
陳經理露出了笑容：「因為公司的人對虞老師的評價都很好，所以希望虞老師休假結束後能不能考慮繼續與我們公司簽約呢？」
「我這邊也覺得合作非常愉快，但是我想續約的事情可能要等到時候才能夠給經理答覆。」雖然擁有工作保障與自己的工作能夠得到認同對我而言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情，但考量許久的心意畢竟也無法一時半刻改變。
陳經理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虞老師幫助過我們公司很多次，對我們公司的業務和相關處理模式也有一定的熟悉度了，上面的人跟我們說、如果可以的話要盡可能地慰留老師……」
這回，我似乎聽出了陳經理的話中之意，於是問道：「是因為最近還有什麼案子需要幫忙的嗎？」
陳經理笑了笑：「是的，雖然這個月內還有幾件案子需要幫助，但虞老師要休假的話、我們還是能夠應付得來，不過剛才的危副總監因為剛從國外的總公司輪調過來，所以會希望有個足以協助他職務的專屬通譯人員……而虞老師您正是我們總經理最為信任的人選。」
我道：「意思是希望我能夠成為專職人員的意思嗎？」關於這點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既然是如此龐大的企業，為什麼專職的秘書應付不來，又或者並沒有足以勝任的翻譯人員？然則每次想到這裡我總會打斷自己，畢竟我對企業的經營或者成本概念一竅不通，這樣臆測未免失禮。
陳經理認真地點了點頭：「如果可以這樣是最好的。」
我考慮了一下，認為現在直接拒絕很是失禮，於是說道：「謝謝，這份職缺聽起來很有挑戰性，但是目前我並沒有成為固定僱員的人生規劃、加上我對於自己的狀況還不能確定何時能夠掌握，所以請讓我考慮一下。」
「沒問題。」陳經理或許是覺得自己的提案有希望，也因此神色更加開朗：「我們老總和同仁們都很喜歡虞老師，希望能夠再有與老師合作的機會。」陳經理指的老總是這間公司於此處的總負責人，是位看起來十分嚴肅卻意外很會開玩笑的中年男性，我初來乍到時的緊張曾因為他的幾句玩笑而煙消雲散，也因此對於他心懷敬佩與感激。
「謝謝，我也覺得和你們的合作很愉快。」每次與陳經理對談總讓我覺得自己被恭維過度，然而陳經理的表情卻總是十分誠摯，這也讓向來不習慣接受恭維和社交環境的我感到有些不自在。
我總是在家裡或者與朋友相聚時開啟懶散模式，簡單的來說扣除會自己吃飯、走路，就是活脫脫的沙發馬鈴薯……應該說馬鈴薯泥吧！然而每當工作時我總能迅速地換上一種肅穆而專業的表情。
或許這樣子對他人而言很正常，但對我而言這樣的轉換是帶有心理壓力的。
從前在幾位朋友為我舉辦的失戀安慰聚會時，我恰巧接到了工作的電話，於是上一秒還在自暴自棄的我立刻變成了積極而敬業的外語教師，當掛了電話後又噴出眼淚的我與閨密們抱成一團。
在通話期間我似乎完全忘記周遭的一切，包含自己才剛答應告白、卻在沒幾天後發現對方早另有對象而分手的狀況，我切斷了一切的感情與外界聯繫，只管著做出最敬業的態度與答覆。
朋友們總說我這樣繃緊神經不好，我只是笑著回答那畢竟是工作，沒理由把情緒帶過去。
如今面對這家公司、面對陳經理時，我所展現的狀態也是工作上所呈現的專業模式，也因此我收斂了平時自己的內向、對熱情的不適應等等個性，與陳經理進行社交式的應對。
「對了，陳經理，我這裡有作出一份交接報告，您先看一下。」我從背包中拿出一疊裝有文件的資料袋遞給陳經理，又道：「雖然這種像是學校的評量做法或許會讓人感到不自在，但是我將每一位有參與課程的人全都做了一份資料，是關於各種語言類別的掌握度以及各方面的評估，我想這份資料可以讓未來接手的外語教師能夠快點上手。」
陳經理認真地看著我整理出的資料，而後換上了嚴肅的表情對我說道：「虞老師，剛才我的提案請務必考慮。」
咦？
我驚訝的神情肯定溢於言表了。
陳經理認真地與我說道：「我們公司最欣賞像是虞老師這樣擁有敬業態度的職員，尤其虞老師雖然只是身為我們約聘的外語教師，但為我們公司所花費的心力卻超乎我們的預期……這些文件除了有公司當時要求的教學大綱以外，還讓我們額外得到了這麼多詳盡的訊息與資料，真的十分感謝。」
這樣的說法不就代表我以後想跑也跑不掉的意思嗎？雖然並不是很排斥繼續成為這家公司的約聘人員、畢竟我還是得為了未來的生活考量，然則一個月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都還不知道，若是太早答應了我想以我的個性或許會後悔也說不定。
「經理過獎了，我認為我只是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並不覺得自己有額外付出什麼。」停了一會兒，又道：「也是因為和公司的合作十分愉快，才能夠讓我放心地全力投入工作。」
我們之間又相互客套了幾句後，陳經理才道：「虞老師，做為這期約聘的最後一天，我請妳吃個飯吧！」
我看了掛在會客室牆上的時鐘，原來才這段時間的會面也花費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將近十二點的現在在最後若要留下個完美的印象並非婉拒對方的邀請，而是坦率地接受並且巧妙地回禮才是吧？
從前還是個固執的初生之犢時，總會秉持著無功不受祿、有功謙遜相讓的家訓，雖然這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但凡事不留餘地也讓自己的人際關係總是維持在那不上不下的點子上。
等到後來朋友一句：連他人的心意都會無情拒絕、這樣到時候別人要怎麼繼續跟妳相處下去？點醒了我後，才開始世故地嘗試與他人禮尚往來，這也替決心成為自僱者後的我累積了不少良好的人脈，這間公司的工作也是因此而獲得推薦。
因此，基於為自己往後留下更多自己理想的合作機會的如意算盤，我將這次的邀約作為日後的籌碼答應下來。「好吧！那就讓經理破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