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螢光(4)
反覆地整理了儀容,在我內心的名為緊張的計量表數值不斷向上攀升。
在前幾天與危克允敲定了時間以後,我聽他說已經有十多年沒回國、近來又忙於工作而沒時間好好享受家鄉的氣氛,於是便決定充當導遊帶領他進行家鄉都市景點的一次簡單巡禮。
然則雖然在腦中已然盤算到一個段落,卻仍猶豫著對方是否能夠習慣大眾運輸又或者如此平民的通勤方式時,我決定還是跟對方再次聯絡說出自己的打算。雖然帶點不安與怯怯,但他的反應似乎很開心,於是我也就大膽地敲定了雖不致緊湊但依然豐富的行程。
由於對他還十分陌生、也不明白他的興趣是什麼,本來估算著郊區的景點或許較具韻味,但交通上的考量緣故還是讓我選擇了幾個都市綠地景點作為主要目標。
我們就近選擇相約於公司附近車站見面。
身為商業辦公大樓區域的假日並沒有太多的人潮,也因此我的窘迫模樣毋須過於擔憂被太多人瞥見。雖然知道那只是基於自我意識感的沉重而對於自己如此的模樣感到不自在,但那確實是我真切的緊張感受。
只是一次的答謝而已,沒什麼。
我如此說服著自己,而後迎來了對方的招呼。
「妳看起來氣色不錯。」他穿著著一身輕便但又不至於過度休閒的衣著,與他自身的氣質相互映襯,彷彿姿態優雅而從容的雅痞紳士。
「嗯,想到了很多東西。」
「是想到了什麼?」
我想了一下,道:「一位對我很重要的故人跟我說的話,她曾經留給我一張紙條,上頭寫的是她找到了她的螢光了。」
「那是妳夢中螢光的由來嗎?」
「應該……不,不是。她有她的螢光、而我或許也有我的螢光吧!」我停頓了會,又道:「雖然我還不知道我的螢光是什麼,但至少我不想再繼續放棄了。」
「或許這就是今天妳神采煥發的原因吧?」
「咦?有嗎?」
這回停頓了會兒的是他:「雖然妳的表現的確不明顯,但是我看得出來。」
我苦笑:「這真是何等敏銳的觀察力。」
「不,我只是覺得觀察妳十分有趣。」他補充道:「我並不是在調侃……而只是單純覺得妳很有趣。」
心中有股異樣的感覺升起,但我將其解釋為我對於與不熟悉的人交談之間的不適應:「這並不是你第一次這樣表達吧?但我仍然不是很了解,有具體點的說明嗎?」
「例如……」他想了會,道:「妳總是以認真的面具掩蓋緊張的姿態,然而全神貫注地投注在工作時卻又令人感到嚮往?」
我雖忍不住噗哧地笑出來,卻依然感到有些羞赧:「很多人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他笑了笑:「好吧!那、例如雖然妳總戴上專業、敬業、認真之類的工作面具,但是實際上自己的個性依然強烈地透過面具散發出來之類的?」
對於這樣的形容我感到有些訝異:「啊,有嗎?如果真是這樣,那代表我還不夠敬業。」
他搖了搖頭,道:「如果是這樣,那就過於疏離了。」
「畢竟……是工作?」我遲疑了下,道:「我是會將工作與私人生活分開的人,畢竟也不想滿腦子都要為了工作而連私人生活也都戰戰兢兢。」
「我是這麼想的,」他點了頭,道:「如果有一個十分值得交際的朋友是因為工作而認識,卻因為公私分明的原則而將其推拒於無形的界線外,那不是很可惜?」
「你這麼說也沒錯。」我突然想起從前為其工作的出版社編輯們也是因此熟識、擁有一定的默契,雖然稱不上朋友、對方卻也是很值得來往的對象。
此時,我們等候著的公車到來,而後我們搭上了車行駛了一小段路程來到了商業氣息濃厚的市區。
由於公車的顛簸和人潮的因素,一路上我們並未多說些什麼,只是意外地與他介紹起小裘的書籍,並提及《面具少女》這樣的故事。
「是個十分痛徹心扉的故事。」
「學妹她擅長寫的便是人的情感。」
「雖然認識妳不久,但總覺得那個故事與妳有幾分相似。」
我有些驚訝:「為什麼?」
「事實上,妳學長他語我短暫地聊了幾句,我想那天妳的狀況或許就像是面具少女摘除面具後的徬徨吧。」
「是這樣嗎?或許真如你所說。」事實上這幾天整理了思緒後,我認為是的,只是我覺得並沒有必要說出口。
我們之間又沉默了一陣子,他才道:「如果有機會,或許我會去讀那本書吧!」
「為什麼?」
我才問出口,便看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於是決定不再說話,將他該有的寧靜留給他。
待到公車行駛到目的地後,我們這才開始進行今日的行程,其後他並沒有再提到關於《面具少女》這本書,而我也充分地對那日他對我的幫忙進行答謝。
回到家後,我躺在沙發上回想起今天的一切。眼角餘光又看見了被我放在桌上的《面具少女》。伸手觸及,猶豫著自己是否要把書借給他,而後在幾番思考後,決定還是不要打擾對方的步調才好。
對於他那時的神情,對於他的話語,已不覺開始在意起來。
※ ※ ※
我又再一次地進入夢中。
熟悉的螢光並未出現與我共演熟練的劇碼,但我夢見了小裘。
在夢中,我們都還處於高中時期的青春年少,而我看見我們同坐於空曠的教室中,享受著斜照的夕陽與戶外喧鬧的聲響,大肆地聊著關乎未來的話題。
「學姊,我將來想當個作家。」
「如果是妳的話,一定可以的。」
向來靦腆的小裘在我面前笑得很燦爛:「但是比起成為作家,我更想成為一個能夠自在地寫著自己想寫的故事的人。」
「啊,我懂妳的意思,但是妳這麼說好繞口。」
她不好意思地笑著,又道:「那麼學姊呢?學姊未來的職志是什麼?」
「嗯,雖然對翻譯有點興趣,但是我並沒有考慮過要走這樣的路。」
「咦?為什麼?」
「我也不曉得,但總覺得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很多我並未探索到的,如果能有一天擁有踏向世界的本事,我想我會試著努力看看。」
小裘的眼中綻放出耀眼的光芒:「聽起來很棒啊!」
「是嗎?」
「嗯,」她不假思索:「學姊知道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吧!」
「嗯,上一週社團時妳有提起。」
「世界是座舞台、而我們都是演員,」她停頓了一下,換上了自己的說法:「那麼,我想成為作家、想要創造嶄新的舞台;而學姊想要走向世界、則是尋找新的舞台。……用這樣的說法看來,或許心中的不安和徬徨也會消失了?」
「有這麼簡單就好了。」我笑著,卻也同意了她的說法:「不過妳說的沒錯,無論如何我們都只是在找尋能夠讓自己盡情演繹的舞台而已。」
「這讓我想起學姊的那篇文章……」
「哪篇?」
「〈球型魚缸中的金魚〉。」
「為什麼?」
「我們都在為了自己的將來思索、就怕動輒得咎,然而啊……」小裘似乎在尋找恰當的說詞:「但是金魚十分認真與謹慎,投注自己的生命於其中。……啊!」小裘驚呼了一聲,截斷了自己的話語。
「怎麼了?」
「學姊,果然像金魚一樣啊……」
※ ※ ※
很快的,極為短暫的休假時光便已成為過去式,我重新回到了公司擔任舊職,另一方面也由於將來工作的變動考量而與過去合作的出版社做了簡單的後續報告。
在公司當中的工作由於是從前早已熟習的教學與翻譯,也因此當熟悉趕回來時,過往的步調與節奏等經驗便使自己能夠加快地回到正軌。
從前那追逐螢光與放逐自己的夢境彷彿已不存在,除卻過去兩年間的記憶能夠證明那段時間的困擾確實存在以外,彷彿那一切的憂慮已然消失無蹤。
如此平淡而輕鬆的生活與先前相差無幾,但心情上卻覺得意外地輕鬆。而如此過了近一個月後,我便依照公司的安排與危克允前往英國出差──美其名如此,卻是危克允以主管身分請公司給予我的一次工作考察機會。
「後來我抽空看了妳先前介紹給我的那本書。」
「《面具少女》嗎?」
「是,她的文筆十分優秀,只可惜英年早逝。」
「是啊。」雖然事情過了多年而傷感之情已經被時間逐漸沖淡,然則想起前陣子的那個夢境,與小裘在空曠的教室談論著未來──然而小裘的未來在兩年多前已經中止,只有我依然繼續轉動著我的時間。
他道:「後來,我循著書的後序找到了似乎是妳們從前社團的網站、看到了妳從前的作品。」
「欸?」這可是我萬萬意想不到的。「是……?」
危克允帶著我無法解讀的表情,似是意味深遠地說道:「〈球型魚缸中的金魚〉。那篇作品十分有趣,彷彿看到了一直以來的妳。」
雖然是自己寫的文章,但由於年代久遠、我只能記得故事大概與隻字片語。雖然如此,被挖起了過往的歷史仍讓我感到羞愧地想立刻鑽進地底。
彷彿自己過去的青澀被赤裸裸地掀了開來、毫無躲藏的餘地,這讓人感到十分地羞恥。
由於感到十分尷尬的緣故,我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並沒有說話,而他似乎也不以為意地繼續說著:「我特別喜歡中間一段換作人類假想金魚視角的部分,因為球型魚缸的弧度而造成人伸手在魚缸外逗弄金魚時,手在水中的視覺會被不斷地拉長、彷彿包圍了金魚眼前所見的世界。」
我想起了那一段,當時耗費了不少工夫才寫出自己想要的感覺,但文字如今看來卻依然十分青澀。
他的神情看來似乎是在回味那篇文章;「金魚眼前的一切都讓牠誠惶誠恐,然則對於魚缸外頭的人而言,金魚卻是有趣的寵物與演員,盡責地演繹著自己應然的身分。」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這是很久以前的文章了……」
「但是看起來卻十分有趣。」
我難為情地:「好吧,這真是令人感到難以言喻的……害羞。」
他笑了一下,對我道歉:「抱歉,我沒有考慮到那麼多,我只是想表達我很喜歡那篇文章。」
「謝謝。」
「那是妳的朋友們稱呼妳為金魚的原由嗎?」
「嗯,是的。我們那時候的社團朋友們通常都以寫作的作品篇章名稱作為彼此的暱稱。」
「似乎一直以來被稱為金魚的妳也如同作品中的金魚一樣?」他想了一下,又道:「應當是從前的妳。」
「現在,大概要變成飛魚了吧!」自顧自地開了個玩笑,又忍不住為了自己的玩笑而笑了出來:「或許人的個性難以在朝夕之間改變,但或許抱持著夸父移山的心情慢慢地達成也是不錯。」
他也笑了。
飛機的登機廣播聲音已然響起,我隨在他身後拉起了登機箱走向登機門。
臨行時看向了玻璃窗外與燈光輝映的天藍色機身在夜幕中平靜地停泊著,恍惚間,天藍色的機身與午夜藍的夜幕融成了天與海的景色,而那閃爍的燈光則像是深海中的泡沫一般點綴著周遭。
我的腳步並沒有停留。
跟隨在他背後走入宛若隧道的空橋,眼前單調的空橋彷彿剎那間充滿了螢光,閃爍著奪目而令人嚮往的色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