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螢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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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光與暗

  「小金魚,妳還是睡一下吧。」模模糊糊地,雖然視線不甚清晰,但我隱約能夠認得那熟悉的聲音:「我先借一下妳的鑰匙,我去買些東西回來,或許吃點甜食會好一點喔?」

  「小鈴,妳先去、我在這裡等著。」

  「咦?這樣好嗎?你的工作不要緊?」

  「沒關係,該處理的都處理好了,剩下的晚點回公司再做也無所謂。」

  「好吧,那小金魚麻煩你了。」

  又一陣模糊的影像襲來,彷彿按照著阿藍學長口述的劇本一般,過去的「記憶」片段地在我眼前反覆播放,而後總當在我打開那本《面具少女》之時停止。

  在徬徨了許久後我才想起了阿藍學長昨日的話。我需要去面對遺失的過去、面對現在的情況,又或者,我需要面對自己。

  或許,關鍵的詞句都在那本《面具少女》當中,而我記得小裘曾經寄了一本《面具少女》的樣書給我,應當還在書櫃的一隅才是。

  想到了這裡,腦中的嗡嗡聲方才漸漸停息、而眼前也重新見到了光明。

  我下了床走到擺設書櫃的客廳,看見阿藍學長坐在沙發上使用著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似乎是在工作的樣子。

  「金魚,不睡嗎?」

  「我想看看小裘寄給我的書。」我一面說著,一面走進了書櫃上找著,最後在一個最不顯眼的角落發現了並未被我翻閱過的書本。

  那時候我看的是阿藍學長的書、似乎在事故後也未曾看過放置於家中的《面具少女》,也因此家中的這本《面具少女》我可以說是未曾動過其分毫。

  阿藍學長看了我一會兒後,只是答應了一聲、並未再說話。

  我拿起了書,也坐在了一旁的沙發上準備開始閱讀。

  書的導讀上頭寫著,《面具少女》是《面具公主》以後的作品,並沒有《面具公主》一般濃烈的情感,反倒是瀰漫著淡淡的哀傷與愁思。

  《面具公主》是小裘刻劃著一名為了他人戴上面具的女子從走出世界、對於束縛的叛逆乃至最終再次為了他人而戴上面具的路程,過程雖然高潮迭起卻不流於狗血與誇大,反倒是當中的情感之深刻撼動人心,也因此成為小裘早期的名作。

  我不喜歡這樣過於深刻的故事、因此我也只是翻了個大概。至於其後的《面具少女》屬於我應當會喜歡的故事,然則當時卻一直沒有時間閱讀──直到阿藍學長在聚會上借予我閱讀為止。

  破碎的記憶片段夾雜著阿藍學長的敘事開始拼湊起來,而我也似乎因為逐漸接近當時的事故與「真相」而開始心跳加速。

  《面具少女》指的是一名年輕的女孩戴上了成熟懂事的面具以後,逐年地戴上更加沉穩大器的面具,並且每經過一次的故事事件後便會加強地黏著著自己應然的形象,直到故事的轉折處,女孩偶遇了一個陌生的訪客衝破了自己的面具,這才發現卸下面具的自己還是原本脆弱不堪的模樣、並且自己對於自己竟然十分陌生,故事也中斷在這一幕。

  最奇特的是,《面具少女》在故事完結後,最後還有個短篇作品,是完全不同的角色、在同樣心境下的歷程後所進行短篇故事,而題名稱為〈歸鄉〉。這似乎是在描寫一個人重新面對最原始的自己、不經武裝的自己所需要的勇氣,裡頭隱晦地說道:坦率需要勇氣、而許多人窮其一生也無法達成。

  過去的記憶如同泉水一般湧出,我似乎早在許久以前就看過《面具少女》的短篇故事原型,似乎是小裘將原稿直接用電子郵件寄給我的、也因此我才並沒有第一時間翻閱她寄來的樣書。

  我翻閱著《面具少女》,直到某一頁時發現了有些不對勁、這才從書中找到了一封大小恰合書頁的信箋。

  「金魚學姊:謝謝妳,我想我已經找到了屬於我的螢光。裘。」

  我腦中的記憶轟地炸裂開來,我清晰地回想起我與小裘的晨間談話。

  「學姊,我總想著人生彷彿是純然黑暗的空間,需要自身的光芒對自己、對未來構築,」小裘當時的聲音十分平靜:「然則自身的色彩過於單調、才會嚮往著其他的色彩來豐富自己的世界,因此若是想追逐其餘的光芒也是可以的吧?」

  「學姊,我總會覺得我想追逐的光芒如同螢光一般,雖然我能夠確定其真實存在、卻無法知道其具體的模樣。」她描述著光芒的表情略帶困惑、卻又含藏渴望與悸動:「我覺得『螢光』十分靈活,除非自己真正地認識自己、願意發自內心地探索或追求,否則永遠無法掌握。」

  「學姊,我覺得我們如果戴上面具的話,是永遠無法捕捉到想要的螢光的,因為我們想追求的螢光是如此坦率、而我們也必須誠實地面對它們。」她的表情帶點哀傷、卻又有幾分堅定,她用著十分文雅的字句徐徐地說道:「我相信等到我們面具下的那份柔軟能夠坦率地接觸外頭的空氣時,我們所捕捉到的螢光肯定如同和煦的晨光一般迷人而溫暖。」

  小裘的臉在我眼前中搖曳,最終如同她的存在一般消散。而後我蓋起了書籍,看向阿藍學長,道:「阿藍學長,我好像有些懂了。」

  阿藍學長停下了他的動作,看向我。

  「小裘跟我說過《面具少女》中的面具相關的事情,」我停了一會兒,道:「她說的不只是『我』、而是『我們』,小裘跟我說她找到了她的光芒,而我想……或許,我只是在找尋光芒的過程當中迷失而已。」

  「一定要去尋求光芒嗎?」阿藍學長的語氣很是平靜:「自己的光芒、不夠嗎?」

  我將小裘曾經的說法轉述,又道:「或許我們一生當中的所作所為,無論是為了他人、為了自己,我們在構築自己的生命過程當中,都是拿著不只屬於我們的色彩作為搭建的材料。既然如此,或許也有純然一色的人,但我想、我們應該更屬於想要更加豐富自己世界的人。」

  阿藍學長沉默了一陣子,似乎是在思考,而後他蓋起了自己的筆記型電腦,道:「那麼,妳的光芒是什麼?」

  我看著阿藍學長說道:「雖然還不知道我想追求的是什麼,但是我不想要再過著過去一般不斷將就著的生活。或許還會有好一陣子找不到自己想要追尋的是什麼,但是我想、或許我的光芒……已經等我許久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畢竟平常我也鮮少用著類似的詞彙與人對談。

  「妳曾經固執在『生命的意義』這樣的題目許久,又準備重來一次了嗎?」

  阿藍學長對我的質疑有些尖銳,但我知道這是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問題。「以前我只因為小裘的驟逝而沉著於自己的哀傷當中、藉由不斷地在哀傷中鑽研而尋找,但這次……」我停頓了會,也帶點猶疑:「或許相同、也或許並不一樣,我想如果我將過往所缺乏的坦率鋪墊於追逐光芒的道路上,或許那就會是所謂的康莊大道。」

  阿藍學長笑了一下,道:「那很好,不是嗎?至少現在妳有一個大好機會可以好好把握。」

  「咦?」

  「送妳回來後,我有與妳公司的那位仁兄聊了一下,他有跟我說過妳工作的事情。」阿藍學長並不是自來熟,能夠跟陌生人聊到這種程度我想或許也只是基於關心我的因素。

  阿藍學長悠悠地道:「有人屬於能夠在單純的世界活得很自在、但也有人是需要不斷流動的環境而成長,這些都無可厚非。做為一位朋友我只是想著希望妳以後周遊世界各國的同時也別忘了大家就好。」

  我苦笑著:「學長,你們把話全聊開了?」

  阿藍學長的神情很是自在:「如同我勸諫妳好好把握機會一般,我也會把握機會的。」學長從自己身旁的名片盒當中抽出了一張我眼熟的名片,而後我便立即知道了學長肯定也為了自己的工作好好地與危克允聊了一番、毫不浪費地把握住了宣傳自己的機會,當下只有著哭笑不得的感受。

  心情舒展許多的我卻也不介意這樣旁枝末節的小事情,只是突然想起基於禮貌我應當要向方才協助我的他道謝才是。一面仔細地估算著接受兩次請客的我終於有機會禮尚往來一番不至於積欠人情、另一面又對於社交上的不自在而感到猶豫。

  阿藍學長這時已經收拾起自己的筆記型電腦以及文具,向我說道:「等小鈴回來後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就不打擾妳了。」

  「謝謝學長。」

  「沒什麼。」

  看著學長的臉,我猶豫著心中尚存的一個問題是否要問出口。關於小裘的事情我一直耿耿於懷,而曾經戀慕小裘的學長肯定比我更加深刻,也因此關於能夠觸及小裘的問題我一直都是避而不談的。

  「怎麼了?」阿藍學長似乎有著看穿人心的能力:「不用顧忌什麼,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對不起。」我沉默了一會,又道:「小裘她……學長對於小裘寫的《面具少女》是怎麼想的?」

  「她曾與我說過,雖然在相關的文藝雜誌上採訪寫著的是她自身的經驗,但其實妳給予她很大的啟發。」

  「咦?」

  「其實剛才妳說起了螢光時我才想起小裘說過她也在追逐著她的光。」所以,學長剛才才問我一定要尋求光芒嗎?我的思緒還沒來得及進行整理,學長便接續道:「事情都過去了、我也不想多說什麼,但是小裘說她自己一直為了自己未能坦率而感到焦慮,直到跟妳聊過後才發現了自己的癥結點。」

  我靜靜地聽學長說著,並沒有應聲。

  「她說,她自己的面具只不過是偽裝著自己的焦慮和羞赧,未如妳……」阿藍學長有些猶豫,而我用眼神表達自己想知道後續的欲望:「小裘說,她的面具是一層又一層堆疊與彩繪,而妳的面具卻是密實地黏合乃至於難以與自身剝離。」

  我在心中反覆地念了相同的字句幾次方才會意:「不愧是小裘,總是會用細緻的詞彙描摹。」

  阿藍學長笑了笑,道:「那麼妳覺得小裘說的有切合要點嗎?」

  我想了想,道:「也許我如今的狼狽與徬徨就是因為如此呢。我一直覺得我如今隨興的生活態度其實都只是面具的一環,或許如果能夠照個鏡子好好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樣,也能夠窺得一二真相……」

  話才說到這裡,便聽得大門有了開鎖的聲響,應當是小鈴學姊回來了。

  我前往應門,看見學姊提了一大袋布丁、果凍等甜品,我接過了那甜蜜而沉重的袋子迎接學姊進門卻被順勢地推拒,這才發現阿藍學長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後準備要離去。

  心裡想著他們也正於工作的途中被我打擾,於是也歉疚地表達了自己的歉意。送別了他們以後又獨坐了一會兒整理思緒,這才回了房間拿取手機。

  看著手機銀幕,我深呼吸了幾次後,便依照先前所拿取的名片播出了電話。

  電話比起我預期當中還要更快地接通,而對方那頭在我還沒來得及招呼前便已率先開口:「妳還好嗎?」

  「啊。」我愣了一下,而後才會意過來對方可能早已將我的手機加入通訊錄,因而知道我的身分:「謝謝,讓你擔心了,我現在沒事了。」

  「那就好。」我能夠感覺到他似乎鬆了口氣的微笑,這讓我感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因為昨天收到妳學姊的名片剛好還留在身邊,所以才臨時通知她的。」

  「原來如此。」我對於自己早前發生的事情並沒有深刻的印象,而在於學長姐以及他的說明拼湊後已是十分清晰,而面對記憶還原後的結果則是招致自身的羞赧。

  他在電話的那頭無從得知我此刻的表情,於是我又道:「現在應該還是你的上班時間吧?這幾天如果有空的話,我想約你吃個飯,答謝你的幫忙。」

  他在電話那端笑了一下,讓我對於自己的笨拙感到難為情。「答謝就不用了,不過我很樂意能夠一起吃頓飯。今天妳先好好休息,我晚點還有個會議,結束後我再跟妳敲定時間如何?」

  「好,隨時恭候。」

  簡單地結束了通話後,我對於自己的詞彙貧乏而感到怯澀,另一方面也為了自己終於完成了一件對於自己而言十分困難的邀約感到開心。

  這日,我反覆地回憶起本被忘卻的回憶,伴隨著這兩年以來的日子,逐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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