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螢光(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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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螢光(3)

  第二天一早,手機便響起了鈴聲。我睡眼惺忪地查看著上頭的訊息,是來自公司的文件。

  危克允似乎讓秘書整理好了我先前與他要求的資料。我大致瀏覽了一下,與危克允先前與我所說的相差無幾,我只需要進行隨行口譯以及一些我尚能夠處理得來的簡單文書而已,至於那些安排行程、訂定機票等繁瑣的程序都將由公司那邊的人進行安排。

  如此,我個人的職位幾乎等同於他的私人翻譯。

  我不覺皺了下眉頭,這是我先前沒有察覺的:這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距離會不會太近了點?

  正當我認真地考量著人際關係的複雜時,又是一封信件傳到了我的信箱,這次是公司的續約邀約,並希望這幾天如果有空能夠在特定時間到公司進行討論。

  我嘆了口氣,這間公司的積極一直都不是我擅長應對的,但或許也是拜於他們所賜,我才能夠緩緩地推進自己的腳步、不至於深陷自己的泥淖當中。

  同時,也如同昨日阿藍學長說的一樣,如果再不前進……那可真是可惜了。

  雖然還沒有決定是否接受周遊列國的挑戰,但總得藉由平常的工作回到日常生活,而如今機會送上眼前,也就順勢地把握起來才是上策。

  一面如此想著,我稍作整裝梳洗,便帶起精神前往公司。

  與原本嚴謹的程序一般進入公司後,便看見陳經理正與櫃檯人員交談,他看見我的到來便展現出十分熱情的樣貌向我迎來、又請我到樓上較大的會客室表明要洽談工作上的事務。雖然對於陳經理的熱情感到不自在,然則我仍是撐起了笑臉與其應對。

  「虞老師,副總監跟我說……啊,就是先前與妳介紹的那位將要來我們這裡赴任的危副總監,跟我們說妳會考慮我們公司的職務,今天想與虞老師聊聊未來的規劃。」

  「是的,我聽副總監說過他提議的職務的事情,也大致上看了他給的資料。」

  「太好了,我們到會客室再說。」

  從十樓到十一樓的路程並不會很長,我們一下子便到達了樓層,又在實習秘書的服務下進入寬敞的會客室。

  會客室內,只見危克允已經在裡面坐著,他看見我們到來亦熱情地起身迎接。

  又是一番禮貌性地招呼後,我們這才個別坐定開始了今日的正題。

  危克允的言語之間並沒有陳經理這麼客氣與禮貌,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感到放鬆的語調:「資料都看過了嗎?」

  「大致上看過了,與你先前描述的相差無幾。」

  他笑了一下,似乎意會了我話中的含義:「謹慎點總是好的。」

  陳經理苦笑道:「副總監,不是我在說,你這樣的邀請十分有吸引力,但這樣不是跟我們搶人嗎?」

  「最後的決定還是得由她決定喔?我只是提出個較有魅力的要求而已。」

  你們還真敢說。

  不過危克允身為一個空降主管,看著陳經理與他對談之間的輕鬆感,似乎他們也在短短的時間內打好了關係。陳經理的社交能力我是見識過的,自是不消說,如今看來危克允的交際手腕也很有一套?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吐槽了自己「廢話」,從他如此自來熟的神情與模樣,若說交際手腕不好還能攀升至如此的主管職恐怕也是奇蹟。

  「安穩的生活與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對我來說都有各別的魅力,要推拒其中一項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損失,」說了如此世故的話並非是我想兩面討好的說詞,而是昨日與阿藍學長一番談話後的想法:「公司這裡能夠提供我穩固且報酬優渥的工作,讓我免於許多煩惱,況且因為地緣關係我總能很輕鬆地通勤;另外副總監所提出的邀約恰巧碰上了近來我想調整自身生涯規劃的時機點,因此兩方面而言對我來說都是值得好好參考的。」

  所以,我補充了詳細的說詞,也是想讓兩人了解我的選擇天秤依然不相上下。

  陳經理沉默了一會兒,道:「那麼,虞老師對於副總監的工作較有興趣囉?」

  我想了一下,道:「如果容得我任性的話,或許先嘗試一陣子也是可以,但是公司的安排或許無法如此容許?」

  危克允道:「不如這樣吧!下個月我要回英國總公司一趟,如果妳的安排允許、可以與我隨行,就當作一次體驗如何?」

  「這麼臨時的安排,可有我的用武之地?」

  「不,我只是回去交接與報告一些事情,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工作,就當作一次的度假和對工作的理解與考察如何?」他補充:「或許也可以看看平常我工作的模式,了解自己未來工作的分量大致如何?」

  如果能有這樣的考察甚好,面對這樣優渥的條件我也不免心動,只是在我開口前,陳經理率先說道:「副總監提出的條件還真無人能比……這樣吧!虞老師,如果妳想選擇副總監的工作我們當然也沒問題,不過希望副總監屆時能給我們一點時間調整、招募新的人才。」

  「這當然沒問題。」

  陳經理又向我說道:「虞老師也知道我們公司的面試很嚴格,尤其是總經理對於這方面是半步不讓,所以這段期間能否麻煩妳多擔待、依然如先前一般工作?」

  說得好像是我已經雙方都答應、敲定了一般,然則看著陳經理殷切的表情,加諸我自己原先便沒有推拒的意思,我也直接答應道:「雖然事情還沒定論,但暫且就如此安排吧?」

  「那好,」危克允向陳經理道:「我這邊的事情也麻煩你請秘書幫我一起安排好了,避免有衝突。」

  「當然沒問題。」陳經理站起身來:「我去請秘書將簽約的文件印出來,兩位先慢聊。」

  我目送了陳經理從會客室離開,而不意外地危克允也率先提起了話題:「沒想到妳這麼快就做出決定了。」

  我報以微笑:「我也很訝異。」

  他道:「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嗯,昨天朋友跟我說……如果不面對自己真正的問題,是永遠無法前進的。雖然我並不在意人生的停滯或前進,但我只想知道問題面對後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這樣嗎?是……妳先前所說的夢境?」

  我苦笑:「你還記得?」這人怎麼淨是記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

  他抱歉地笑了笑:「抱歉,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地在意。」

  我嘆了口氣,道:「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讓人知道的事情,只是由來有些莫名其妙罷了!」

  他搖了搖頭,道:「或許一般的夢境可能會是天馬行空、毫無頭緒的沒錯,但若妳這樣的夢境行之有年,想來也是有特別的含義。」

  「例如呢?」我簡直要沒好氣地說出口,但仍竭力維持自己的儀態不致失禮。

  他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道:「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皺了下眉頭,只是給了個大概的數字:「兩年?……左右吧?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是因為什麼樣的契機?」

  我沉默了一下,道:「一件我自己也記不是很清楚的事情。」

  他並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說出了自己的推論:「我認為那件事情是一個契機,讓妳想要進行改變的契機。」

  「為什麼?」

  「因為,妳在夢中一直在追逐螢光。」他正色:「我認為那是自己想要追求的、想要改變的事物。」

  我愣了一下,眼前忽焉又開始出現光芒。我知道這應該是自己的錯覺,然則正當我想說些什麼、又或者專注於眼前的光芒時,這才不出數秒的時間,陳經理開門的聲響便將我拉回了現實,我就這麼保持沉默,直到陳經理開口問道:「抱歉,打擾到你們的談話了嗎?」

  我禮貌地笑道:「沒有,也只是閒聊而已。」

  一面接過了陳經理的文件說了聲抱歉便開始仔細閱讀,文件的內容與先前所討論的大致一致、只是放寬了許多限制,諸如日期上的寬鬆與許可等。

  契約內容大致上是公司對我的短期約聘,工作內容與先前相同,而若是屆時轉任為危克允的隨行翻譯、也只是需要公司內部的簡單調職以及薪水調整,其餘並沒有額外限制,比起以前較為不同的是若是屆時轉任為隨行翻譯,依然不屬於公司正式員工而依然屬於約聘職,但卻能夠享有公司正職員工的福利等。

  十分優渥。

  並且自由到我難以想像的程度。

  拿起筆準備簽名的當下,彷彿有種臨行的緊張感襲來,我握筆的手感到發軟,而後勉力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陳經理又與我說道由於前陣子我休假的緣故,公司請了短期代理的外語教師,預計這週就要結束,希望我下週起重新赴任。我自然同意,又與他們商討了簡單的工作細節後,便準備離開公司。

  踏出了辦公大樓的大門後,我忍不住抬頭望了一下淺藍色的天空,就這麼發呆了許久,直到日正當中的陽光越過了水泥高樓的藩籬耀眼之時,我才嘆了口氣離開此處。

  夢中的螢光是我想要追求的事物嗎?

  我是想要為我的人生做出什麼改變嗎?

  我毫無頭緒。

  從背包拿出了手機,我突然想找哪個熟識的誰聊聊,無奈此時正處於上班時間、誰還能有空搭理我這種連自己有什麼問題都不曉得的人?

  思及至此,只是又嘆了口氣,卻不覺一股淚水快速地湧升、落下。

  太糟糕了。

  我隨意地抹去了淚水,決定略過滿腦子的茫然、直接走回家去。

  上午的日光令人目眩,或許是因為睡眠稍嫌不足的原因,我感到些許不適。一心只想著快點回家的我以及滿腦子突然想著該找誰幫助的我,只想到居住在外地的家人遠水救不了近火。

  然而想起家人一詞我的腦中卻無法出現他們的臉孔,於是我又再次陷入一陣迷茫。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又是誰?

  ※  ※  ※

  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回到了家中躺在床上。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學姊擔心的神情。「金魚,妳醒了?」

  我怎麼回到家的?學姊又怎麼會在我家中?我全然沒有頭緒。我幾乎不費力地坐起身子,腦中依然一片空白,於是我便向學姊開口問道:「我怎麼了?」

  學姊欲言又止,最後道:「我本來在阿藍的公司討論工作的事情,途中接到妳打來的電話……」

  我並沒有打電話的印象。

  「那是不認識的人的聲音,對方說妳的狀況不是很對勁、所以阿藍就開車帶我趕過來載妳回家。妳一直在路上靠著旁邊大樓的牆發呆,嚇死人了。」

  原來最後我不是靠自己……走回家的?

  我滿腦子的疑惑無從解決,也因此不覺開始感到頭痛。

  「金魚醒了?」

  阿藍從房門外走了進來,凝著神色對我說道:「妳是不是又太勉強自己了?」

  我怔了一下,道:「欸?有嗎?」

  阿藍學長嘆了口氣,道:「妳該往前走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記憶出現了一些微妙的斷層,但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毫無頭緒,因此根本無法問起,只能抬頭向表情依然和緩的學姐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欸?」

  我沒預料到學姊也出現了疑問式的反應,或許這是因為我現在還無法拼湊出完整的字句所造成的疑問,也因此我直接道:「總之,抱歉,好像……給你們添麻煩了。」

  阿藍學長打斷了我的話:「我們都是老朋友了,說這些也太疏遠了吧?」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就算是朋友,也一樣得道謝。」

  學姊伸手碰了碰我的額頭,道:「我看妳直到下週工作前就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再想了,我和阿藍離這裡都滿近的,隨時可以找我們過來幫妳。」

  「好,學姊你們可以不用那麼擔心……」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地我這時突然明白了些什麼:「學姊,妳怎麼知道我下週開始工作?」

  「打電話給我的人說的,他還陪我們一起送妳回來。」

  「咦?是誰?」

  「呃,」學姊聽到了我的問題顯得有點手忙腳亂:「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

  阿藍學長及時補充道:「危克允,他說他是妳工作上的朋友。」

  聽到了他的名字,我腦中模模糊糊地開始出現了記憶,而後,只覺得萬分糟糕的心情和想法滿滿地湧出。

  畢竟是公司那邊的人,對我將來的工作一定會有影響的吧?就算對於我的工作沒什麼太大的影響,對於我個人的印象又會有什麼樣的變化?……

  緊張的感覺如斯重複著,我感覺到自己的腦子開始發出了嗡嗡的聲響,直到學姊又再度與我說話為止。

  「小金魚,妳在發呆?」

  我回過神來,含糊地回應著。

  「這樣子可不行,」阿藍學長皺了眉頭,走近了床邊,道:「妳很久沒這樣子了。」

  「很久?」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腦子越發混亂,似乎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而並未留存於我現在的記憶中,於是,抱持著那麼點羞赧與疑惑,我終於忍不住問出口:「我以前也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學姊與阿藍學長相望一眼,最後仍由阿藍學長說道:「小裘的事情。」

  聽到阿藍學長親口提起已故的小裘,我閉起了嘴巴。畢竟由於過去的事件,我一直對於提及故人的名字感到忌諱,一方面自己或還有些難過、另一方面當然也顧忌著曾經思慕著小裘的阿藍學長的心情。

  阿藍學長道:「小裘過世後不久、我們有次有個社團的小聚會……」雖然對這件事情幾乎沒什麼印象,但我大致上仍然知道阿藍學長所說的社團聚會肯定是如同前一天我們幾位要好的社團成員們的聚會一般。

  阿藍學長並未等待我的反應,而是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那時候我帶了一本小裘以前出版過的書給妳,那天變成了我們幾個閱讀小裘遺作的讀書會,而妳讀的是小裘早幾年時出版的《面具少女》。」

  聽到這本書名,腦中的記憶彷彿要迸裂般,開始沸騰。

  「小裘曾與我說過,這是寫給妳的書,只是妳一直都忙於工作沒有讀、所以那天我臨時想到,便臨時從書櫃中抽出了那本書帶給妳。」阿藍學長說道:「那天聚會時妳並沒有把書完整讀完,我們各自散會後不久,便接到了妳發生車禍的消息……」

  我對這件事情的印象十分模糊、甚至可以說是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遺忘的地步。我知道自己曾發生一次輕微的車禍,那是被一輛違規車輛攔腰撞上的事情。那時因為自己反應機敏加上一些幸運的因素而免於重要傷害,但身上的擦傷等外傷免不了。

  那時候醫生診斷並沒有影響到腦部等,還兀自認為十分幸運。

  然則,前一天的聚會記憶對我而言似乎幾乎全被掩蓋。

  「妳從那天起,就開始執著於人生的意義。」阿藍學長將自己的話題做了個簡單的結尾:「後來妳開始拒絕了我們的聚會邀約,甚至把周遭的一切都忘記了,再後來、如果不是昨天小鈴找妳一起吃飯,我們都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碰上面。」

  我沉默著並沒有回應,而阿藍學長也不在說話。

  略帶灰暗的沉默開始悄悄地爬滿了整個房間,直到我的眼前復又陷入一片黑暗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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