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封面_作者圓糰_螢光

【小說】螢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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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談話(2)

  喚醒我的是手機的鈴聲。

  懷抱著十足十好奇心的學姊動作迅速地將數個住在當地的高中社團朋友們約上,說是今天晚上有飯局、如果我沒有特別的工作排定或約會就一定要出席。

  我嘆了口氣,接受了學姊的請求後,才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準備。

  說來,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只是再次換上外出的衣服、整理一下儀容便好,也因此我只需要提早估算下班時段可能塞車的時間到達目的便好。

  由於是搭乘大眾運輸工具,稍加思索了一下,我決定還是提早出發,再看看附近有什麼可以逛的書局或者其他能夠逗留的地方。

  學姊所訂位的餐廳距離市區的主幹道有段距離,因此車潮並不如預期般擁擠。下車後需要步行一小段路的這件事對我而言稀鬆平常,加上我本來就提早了許久出發,也因此此刻算是頗有餘裕。

  提早到了餐廳附近的位置,由於附近並沒有足以打發時間的餐廳或商店,也因此我索性找了個迷你公園的位置坐了下來,從背包中拿起事前準備好的書開始閱讀。

  那是前幾週在國外買下的書籍,從家中出發時想著,既然是社團的聚會,那麼最好別怠慢了閱讀才好。

  高中時我參與了文藝社,眾人由於老師的放任主義以及學長姊的帶領下,每堂社團課都是十分豐富的讀書會。而當時早已沉浸於語言興趣的我在學長姊們的鼓勵下開始試著翻譯一篇又一篇的外語冷門短篇小說、也試著將社員們的優良作品翻譯成外語張貼到網路。

  我對於翻譯的興趣肇於社團,也因此直至那、次、的、事、件為止,我仍時常與過往社團的成員們聚會。

  那次的事件對於我人生的影響以我的現狀而言不言而喻,也是我選擇成了現在的工作方式的主要原因。然則單就我目前的生活狀態而言我感到十分滿意,也因此如今對於殘破的過往並沒有什麼好值得抱怨的。

  回想起過往社團的種種,只覺得依然存活在網路上的那些翻譯文章令人懷念得緊,於是手中的書方才翻了幾頁,便拿出了手機開始瀏覽過往社團成員們的小說。

  後來社團的網站理所當然地交接給往後的學弟妹們,只是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或許是欠缺翻譯志願者的緣故、也或許是社團另有目標的因素,上頭的更新早只餘下每學期的社團成果發表會資訊而已,而原本豐富的社員創作內容早已沉默在名為時間的大海中。

  看了一會兒過往的作品、又兀自地感嘆一番,這才發現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我收好隨身物品走向餐廳,看見學姊與兩位已經略微陌生的面孔駐足於餐廳前。

  「呀啊!小金魚,妳來了!」學姊誇張的語調與聲音使我一時間成為焦點,我無奈地笑了笑,再次帶起社交型的笑容:「我來早了,在附近逛逛。」

  「這附近有什麼好逛的?」

  說話的是昨日學姐提及的阿藍學長,與學姊同級、是學姊從前的暗戀對象,後來經過一番風雨後似乎關係也變好了起來。

  「嗯,好問題。」我想了一下:「大概是公園,嗯,很清新?……之類的。」

  「少來。」阿藍學長笑著,他帶點疲憊的神情或許是因為工作的緣故,眼下的黑眼圈刻劃著他略帶憔悴的痕跡。「我想妳大概又是怕遲到早早先過來附近等吧!」

  我聳了聳肩:「反正也沒事啊!」

  學姊在一旁道:「好啦!要聊待會進去聊,我在這裡等個人,你們先進去坐吧!」

  我問:「不用我陪妳等嗎?」

  學姊拍了拍我的臂膀,道:「沒關係,我們三個年級就妳夾在中間誰都熟悉,幫我招呼大家吧!」

  阿藍學長噗哧笑道:「金魚,妳先跟小抽進去吧!我在這裡陪小鈴。」

  「噢,好。還有誰會來?」

  「薄荷和小麥。」學姊抬了手腕看了看錶道:「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們的路程比較遠、我在外面等一下。」

  我與小抽先後與學姊和阿藍學長招呼了一聲便一同走進餐廳。或許是最近與人的飯局總脫離不開高貴裝潢的緣故,對於這樣帶有輕鬆氣氛的家庭餐廳感到十分舒適與自在。我們在店員的帶領下入座後,一面閒聊著近況、一面討論著這裡的餐點味道不知若何。

  暱稱是小抽的學弟一身白襯衫顯然是剛下班的模樣,似乎是業務的他今日才往返北部拜訪客戶回來,風塵僕僕的模樣於他失去定型的頭髮髮膠能夠窺見一二。

  他的暱稱由來說來也很有趣──那是當時我們社團延續下來的習慣,需要藉由暱稱來促進彼此感情。而學弟當時一篇半帶玩票性質的〈抽取式衛生紙〉為主題篇名的短篇小說意外獲得了校際的文學獎佳作,也因此他的暱稱被大家廣泛討論。

  究竟是要被稱為「衛生紙」呢?還是有其他暱稱,最後在學弟熱愛方言別名為透抽的中卷的中和下定名為「小抽」。

  由於當時小鈴學姊與阿藍學長早已是高三而鮮少與社團的成員們交流,卻也為了一睹高一便獲獎的學弟的風采而頻繁地於自習課堂偷偷地溜來社團與大家交流,也因此我們幾屆間的感情便如此持續到現在,說是要歸功於小抽學弟也不為過。

  「是說,學姊最近過得怎樣?」

  我笑了笑:「沒怎麼樣,工作、吃飯、睡覺,大概就是這些了。」

  小抽道:「有繼續在寫文章之類的嗎?或是看一些書什麼的?」

  「沒有了,我的部落格你們也都有,我已經好幾年沒碰了。」我曾經在網路上寫下許多心得、偶爾夾雜著一些日記等,但最後一次的更新已經是好幾年前。「倒是你,後來不是還有在投稿嗎?」

  「騙騙獎金而已啦,也沒有認真。」小抽學弟擺了擺手,有些無奈地道:「說實在話如果不是我女朋友喜歡看,我也不想寫了。」

  「果然是工作太累了嗎?」

  「不是,就……」學弟猶豫了一下,說道:「學姊妳也知道,我和小裘是少數到了大學以後還有繼續投稿的人,所以我有時候也常常跟她約出來討論投稿之類的事情,但是自從小裘……嗯,小裘過世以後,我基本上就不想寫了。」

  「啊,原來……」

  小裘是與學弟同一屆的學妹,是個看起來文靜卻滿腔熱血的女孩子,也是我們幾個感情較為要好的社員當中唯一一位成為作家的人,雖然作品十分熱賣、在國外也十分暢銷,又曾改編成影劇作品過,然而她卻未屆而立之年便猝逝家中,這讓我們都十分難過。

  我道:「那時候我們都受到了不小的打擊……小抽,待會阿藍他們進來別提起喔。」

  「我知道,我沒那麼白目。」小抽嘆了口氣:「當初誰不知道當時我們社團的鎖鍊式戀愛啦!」

  小抽學弟指的是小裘當時心有所屬,而阿藍學長追求小裘、小鈴學姊暗戀阿藍學長,而又有與我同級的社員小麥喜歡小鈴學姊的事情。

  雖然僅有少數幾人知道這件事情,但當時身為知情者之一的我可是為此傷透腦筋。每每與他們個別聊天都得仔細斟酌用詞,雖然當時只覺得自己水深火熱、但現在想來也是十分有趣的年少時光。

  「對了,小鈴學姊剛才有跟我們說,學姊妳現在在做翻譯的工作?」

  「嗯對啊,就……混口飯吃吧!」我笑了笑:「怎麼,需要幫忙?」

  「我在公司沒有管這項業務啦!」小抽學弟也笑了起來:「只是覺得學姊妳很厲害,高中時的事情竟然可以做到現在。」

  「也是因為當時候大家缺了個翻譯志工嘛!」我半帶玩笑地說道:「如果不是當時候不斷磨練,或許我與這行會離得很遠也說不定。」

  「學姊有學姊的本事……」小抽道:「說到這個,學姊以前翻譯我們的文章時不是都會在文章最後標註我們的信箱嗎?」

  「嗯?」

  小抽略帶興奮地:「我今天搭車過來前跑去我那個舊信箱看了一下,發現竟然有人寫信給我,說覺得我的文章很有趣欸!」

  「該不會是幾年前的郵件?」

  「整整一年前。」他笑道:「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損失了個粉絲?」

  由於我也覺得不可思議,便追問道;「有考慮回信嗎?」

  「嗯,還在考慮欸,畢竟時間都過了那麼久了,也不知道該不該回。」

  「但是不回的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身後傳來了阿藍學長的聲音,我回頭一看,人總算都到齊了。我們稍加挪動了位置,又在小鈴學姊的催促下點完餐後,與我同級的小麥才問道:「回什麼?」

  小抽又將自己的發現復述了一次,不意外地又是一陣喧鬧,而阿藍學長再次重申自己的意見道:「雖然一年是有點久了,但畢竟你那篇有點年代的文章至今仍能被人掛念上不也是一種機緣嗎?」

  小鈴學姊也附和道:「是啊,如果不回覆、就會永遠停滯在那裏了,把這個當作一個契機也不錯!」

  與我同級又曾與我同班的薄荷這時也道:「沒錯,如果一直猶豫、就無法前進了喔!」

  聽著三人的字句,小抽誇張地道:「哇,這麼積極的社會人士我這輩子沒見過啦!還是說這是老年人鼓舞後進的人生相談啊!」

  「喂!什麼老年人啦!」坐在小抽身旁的薄荷肘擊了小抽:「這是青春少女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好嗎?」

  小麥這時加入吐槽:「都什麼年紀了還青春少女,不害臊!」

  我與小鈴學姊和阿藍學長分別對上了視線,看著他們幾個人笑鬧了一陣,也陪著笑。在他們的言談之間我的眼前彷彿又冒出了點點的螢光。然則這回,那樣的螢光卻不在他們任何一人的身上得以看見,直到最後我才發現原來那樣的螢光竟是在我身上。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卻看見自己的手穿越了螢光而全然無所得,於是只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加入他們之間的話題。

  我們之間談論的無非不是近況與工作,對於從前社團的往事由於時過境遷也忘卻泰半,身為彼此間認識的基石已被更往後的豐富記憶堆疊掩埋,也因此不特別提及也不甚奇怪。

  我們直到店家將近歇業才離開。因為其他人還有固定工作的關係,便不做二次會而是就地解散。

  阿藍學長這時提議著他與小麥、薄荷都是開車來的、不如就將我們這些搭乘大眾運輸的人順便送回家也是不錯,小麥與薄荷豪爽地答應,而我們也分別搭上了車。

  與我同路的只有阿藍學長一人。

  姑且閒聊了一陣子後,阿藍學長有些感嘆地與我說道:「金魚,妳變得挺多。」

  「有嗎?」知道阿藍學長那委婉得過火的個性,我這才估量著若是阿藍學長有話與我說、肯定也是得等上一陣子甚至幾天後才能夠聽得到。

  阿藍學長的眼睛直視眼前的道路,而我在副駕駛座只能藉由照後鏡自然地窺視他半帶嚴肅的神情。

  「以前妳與小鈴都很熱情的,小裘也是。」

  聽起學長提及了小裘,我立刻決定避開敏感話題、難得地將話語拉到我自己身上作回應:「這麼多年的事情了,學長覺得我熱情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大概到我們上一次聚會為止?」

  我笑了一下,由於沒出聲、或許阿藍學長也沒看見我的表情:「那也好幾年了。」

  「剛才大家聊天時,偶爾總看見妳有些不自在、甚至在發呆,」阿藍學長這時候的話語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最近,怎麼了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很明顯嗎?」

  「嗯,雖然就我看來是這樣沒錯,但是我想其他人應該沒發現吧?」

  我抱怨著:「阿藍學長其實可以多加考慮把這麼細膩的心思多放一點在別的地方……」

  阿藍學長笑了一下,道:「都這麼多年的交情了,看不出來才奇怪吧?如果不想說也沒關係,但是看妳沒什麼精神,我也覺得很奇怪。」

  「阿藍學長,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沒事,但是我想只是需要點時間去適應或者改變。」我終於忍不住地坦承:「以前只覺得放著就會過去了,現在好像已經不是可以這樣認為的時候了,如果不改變……就很像阿藍學長今天跟小抽說的一樣,就沒有機會了。」

  「這樣嗎?」阿藍學長的聲音十分柔和:「事情放著消化是不會有什麼改變的,這是小裘教過我的。」提起以前自己曾經愛慕的對象,阿藍學長的聲音似乎更沉了些。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是輕輕答應著。

  阿藍學長道:「某些方面而言,我覺得小裘和妳很像,都是會把自己真正的話憋在心裡的那種,但是小裘比妳更好的是她有寫作作為出發口,而且我們問了、她也會說,但是妳想什麼……我們幾個沒一個知道。」

  我失笑:「我有那麼孤僻嗎?」

  「因為妳總習慣在一切塵埃落定以後才把所有的經歷整理出來訴諸文字或口中吧!」阿藍學長道:「這樣能讓自己更清楚明白沒錯,但那樣的過程想來十分沉重。」

  「學長還記得你以前曾經說過的話嗎?」我盡可能還原當時學長曾跟我們幾個社員們說的話:「將一切放在心底反覆琢磨,方有其滋味。」

  阿藍學長苦笑了一聲,道:「也就是因為如此,我才從小裘的事情當中、沉淪了好幾個月啊。」

  「就像是沒多久以前的事情一樣。」

  阿藍學長答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而後直到阿藍學長送我回家的那段路上,我們之間再也沒有說話,直到我下了車與阿藍學長告別之時,他才與我說道:「我覺得那是以前的我錯了。」

  「為什麼?」

  「妳想想,當時我們這麼地對自己的一切細嚼慢嚥,不也是虛度了自己想真正經歷的光陰嗎?」

  「那樣的琢磨不也是自己想經歷的嗎?」

  「但是放眼一看,發現這一切竟然都是如此無關緊要……」阿藍學長隔著車門對著車窗外的我說道:「然後我們就會發現自己浪費了不少時間。」

  「但是,這也是另一種生命的體驗不是嗎?」我笑了笑,道:「如果沒有經過這樣的歷程,又何來如今的感慨?」

  「金魚,妳真的成長了不少。」

  我搖了搖頭,道:「但我依然是在深山中、不識廬山真面目。」

  阿藍學長對我揮了揮手:「那麼就如妳所說的,好好地面對就好!」

  「我也是這麼打算的,謝謝學長。」

  我與學長再次做了道別,便再無其他。

  這日晚上,在一片漆黑的夢中,點點螢光繞了我好陣子,又忽焉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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