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螢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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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螢光(2)

  工業風格的裝潢使用清水泥與紅磚作為牆面,此外還加上一點極薄的油漆刷痕呈現老舊的姿態。

  深色的木製桌椅紋路清晰,靠牆壁的那面則是以同等色的合成皮製沙發作為座椅。

  以黑漆所包裹的金屬所繪出的立體框架裝飾著牆面與作為櫃檯上的擺設,從天花板垂落而下的則是同樣充滿復古風味的燈泡。

  選擇輕而淡黃作為燈光色調的餐廳內部並不特別昏暗,在於除了吊掛的燈以外,桌椅之間的間隔或者牆面上還擺設著煤氣燈外貌的檯燈與壁燈。

  我怔了好一會兒,直到服務員將餐點送上桌的那刻才回過神。

  作為一個中西合璧的餐廳,這樣的裝潢顯得有些微妙,然而餐具與餐點在擺盤上的巧思稍微能夠彌補這點。西式的漢堡排與醬汁和白飯以日式咖哩的方式分明界限,圓盤上所空餘的最後一個角度則以綠花椰菜填滿。

  我的視線落在了眼前的餐點與再往前的桌面之間,有些心不在焉,而他則適時地向我道歉:「抱歉,這麼說倒是有點唐突了。」

  沒在我發楞的時候與我說話可謂將時機點拿捏地恰到好處,我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只是有點恍神而已。」

  「抱歉,我不應該強行邀約妳過來的。」

  雖然他並沒有強行邀約我──更正確地來說,是學姊將我推過來的,然則他依然向我道歉。由於不知道該從何解釋起我此刻並未因為他任何的舉措而感到不自在又或者不悅,我只好誠實地與他說起我近來容易發呆的事情。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或許是先前曾與你提及的夢境一事依然困擾著我。」停頓了會,我繼續說道:「雖然近來那樣的夢境已有所轉變,但是總覺得這不是什麼好轉的現象呢。」

  「那是什麼樣的夢境呢?」

  我猶豫了會,決定將我夢中所見的螢光與追逐螢光的事情向他詳細地說出,當然也說道近來當我進入「夢境」以後,我總是在一片黑暗中覺知著自己正在夢境當中,然則卻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一片黑暗直至清醒。

  「雖然每當睡醒時總會覺得精神足夠了,但似乎……那種奇妙的螢光會跟隨我來到現實當中。」

  「現實?」他楞了一下,又道:「是指在現實生活中也能夠看見螢光嗎?」

  「是啊,我總覺得是我眼花了。」我勾起了嘴角,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可笑。

  他並未對於我的夢境說出任何的感想與評論,而是開始談起自己的事情:「如果妳也記得的話,我曾與妳說過我也曾為了夢境而困擾。」

  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還有印象。

  「與妳相異的是,妳所夢到的是追逐螢光、而我則是被昏晦的螢光追逐。」說到這裡,他皺了下眉頭:「這麼形容似乎不太對,應該是說,我是被黑暗所追逐。」

  我似乎意會了他的言語:「你的意思是追逐你的是像是螢光那般的形體、但是其實那是純然的黑暗?」

  他笑了一下,道:「是的,那時候我正在英國的總公司工作,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我想或許是因為那樣的關係才讓我總是夢到被黑暗追逐的夢。」

  「夢中的你會因而感到害怕嗎?我是指對於被追逐的事情。」

  「不至於感到害怕,但總是很緊張。」他不諱言地:「每當醒來後總是冷汗直流,還因此求醫。醫生說那是壓力所致,然而在工作上雖然會有一定程度的壓力,但我覺得那不足掛齒,也因此困惑了一陣子。」

  「或許潛意識當中身體已經在抗議了吧!」

  「或許吧!」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則這場夢境的停止是直到我接到調職通知為止,其實比起在總公司工作、來到這裡是更有壓力且具有挑戰性的。」

  「或許會是環境因素?」我有些感觸地:「事實上我也曾經在一般的公司擔任普通的上班族,直到我發現那樣的封閉環境並不適合我……幾經掙扎、又遭逢了幾個契機,我才決心成為自由業者。」

  「其實妳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對於封閉的生活感到特別排斥的人。」

  「我也這麼認為。」我笑了笑:「也或許在潛意識當中我有什麼不得了的叛逆因子才對。」

  他也笑出聲來,道:「那麼或許,充滿挑戰性的事物對我來說更有吸引力。」

  「聽起來像是個獵手。」

  「獵手?」

  我解釋:「人類的原始天性,狩獵。……大概是這樣的意思。」

  「是這樣嗎?能夠聯想到這點也很有趣。」

  我並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只是道:「那樣的挑戰不累人嗎?」

  「或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他道:「我也曾想過,也許我並不是喜歡挑戰性的事物,而是需要一個新環境而已。」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是因為擁有叛逆因子嗎?」

  他開始較為深入地說起了自己:「也許是喜歡自由罷了。從前我少有出差的機會,每當出差時總會感到特別雀躍……這麼說來就像是小孩子一般,不過出差所接受的任務難度並不比平時低、然而我卻未曾在那樣的狀態下感到壓力。」

  「你這麼說起,我似乎有點了解你的想法了。」我也稍微表達了自己的感受:「於我而言日復一日的重複工作就像是主動地踏入泥淖一般,本來自由的自己在那一個空間會不斷慢慢地凝固,直到自己的思想、視線、還有其餘一切全都固化為止。等到回頭後,又或者如你先前所說──除非遇到能夠撼動自己的事物,才會有機會改變。」

  「那麼,像是妳一直重複著授課的這件事情……難道不是另一種固著嗎?」

  「是的,或許那也算是。」我解釋道:「然而那有些許的不同在於所謂的課堂是不斷前進的、並且學生們……不,職員們也同時在成長,也因此我所做的只是在固定的工作類別當中選擇出最具彈性、也最讓我喜歡的部分。」

  「妳會為了他們的成長而感到喜悅?」

  「這是當然的,每當看見他們將自己原本不擅長或者還不純熟的事物磨練為自己的利器,總會為了他們喜悅或具有成就感的表情感到開心。……或許他們的成就感便是我的成就也說不定。」

  「看來我說妳總是為了他人全心投入一事可是不假。」

  我試著想起稍早的對話,但那在我的印象中竟然已經有些模糊,也因此我只能含糊地回答:「也許你說的是我未曾察覺的。」

  他笑了一下,而後恍惚間他的臉又與燈光所輝映出來的光暈相互交融,最後散發出點點螢光。

  或許我只是太累吧!

  我如此說服自己,直到這餐結束以後,我們之間的對話便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

  「說來,妳有考慮過接下來的事情嗎?」這次,他並沒有如同先前一般直言自己的想法,而是單純地丟出了個問題給我。

  「不曉得,但總歸要回到工作上的。」或許要回到公司當中是個好主意,除了地點、時間與薪酬都很令人滿意以外,重點是工作內容於我而言已經算是十分輕鬆,並不會給我帶來太多壓力。

  然而想起先前陳經理與我說過的話,我還是有點遲疑。這次若是回去,會不會得面對必須選擇是否成為正式職員的抉擇呢?雖然以他所言這並非強制的選項,但這樣的問題卻莫名地困擾著我。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道:「先前公司那邊也是希望妳能夠成為正式職員,但我認為不必急於決定也是可以。」

  我苦笑了一下,道:「這的確是我的猶豫,雖然我知道這也沒什麼好煩惱的,但卻一直放在心上。」

  「我上個禮拜有與公司那邊的人討論過,他們之所以會提出這個請求是因為總公司要對這裡做一個簡單的變動,其中攸關人事調動問題。」他停了一下,又道:「雖然不影響內部職員的工作,但是關於外聘的約僱者卻可能有些影響。」

  似乎有些明白了什麼,我道;「這可是公司內部的資訊,這麼說出來可好?」才剛說完,我似乎想起了陳經理最早對我的邀約似乎就是為了危克允的調職所進行的安排,然則或許事情尚未底定、又或者其他因素,也因此我所得到的資訊並不充足。

  如此,若是對方願意說明、我姑且聽聽也好。

  「沒關係,畢竟也不是什麼機密。」他輕鬆地道:「我這次調動來這裡其實也只是暫時性的,約莫只是任職半年而已、目的在於歷練並且協助子公司的成立,就是早上所談的那件案子。」

  我不語,只是靜靜地聽著或與我相關的情報。

  他的語氣沉穩而緩慢,誠懇的目光灼目,使我時不時必須挪開視線、或將自己的視線轉移到他的鼻尖又或者眉心。

  「由於總公司成長到了一定的規模,他們需要一些長期在世界各地出差的技術職員前往輔佐各地的分公司與子公司,美其名是輔佐與協助,實際上還有考核的意味存在。」

  聽起來似乎是個討人厭的職位?雖然如此想著,我理所當然沒將內心真正的想法說出口:「這是個無論對技術或者人際關係的應對都很有挑戰性的工作呢。」

  「是的,」他笑了一下,道:「但若往另外一方面想,就像是妳所說的……這是一份固定的職位當中最具有彈性與變動性的工作,或許會十分有趣。」

  「看起來你樂在其中?」

  「是啊,只是不免有些困擾。」

  「例如?」

  這話一問出口,我便開始討厭起自己的反射神經迅速,然而卻已來不及補救我的無心之過。

  「例如,」他接續了我的問題答道:「雖然以英語與各地公司的溝通早已足夠、並且各地公司都不乏外語人才,然而我會希望自己有個更加全能的外語秘書。」

  我盡可能地不動聲色:「你的秘書看起來才思敏捷。」

  「那只是這裡暫時借調給我的秘書而已,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況且她也有自己的家庭安排,要人飛向世界各地未免也太強人所難。」

  「的確那樣的人很難找呢。」

  最後,他終於將自己的言論濃縮成一句最簡單的重點:「如果是妳,願意擔任我的隨行秘書嗎?」

  不,我不想。至少現在我對於那樣的未知感到惶惶不安。

  我正想著該如何不至失禮的婉拒,他又補充道:「或許這樣的邀請對妳而言依然強人所難,但我覺得我們聊得來、我也十分仰慕妳的工作能力。」

  「承蒙你的抬愛。」我這時候的表情肯定十分微妙:「我並沒有秘書那樣精明的頭腦,只是外語能力還行而已,這樣或許並沒有資格與你周遊列國、征戰沙場。」

  雖然我說得十分認真,但他卻對於我的用詞感到開心:「這是個很棒的形容詞!」

  看著他雀躍的神情,我不禁失笑:「是這樣嗎?」對於他人的拒絕能夠開心至此,那也是十分奇怪的事情。

  「然而我所需要的秘書僅僅只是口譯與翻譯而已,與妳先前工作上的差異應該僅僅只是妳所言的周遊列國而已。」

  我露出了微笑:「你先前明白地考量了自己的秘書需要顧及家庭,怎麼沒有考量到我也需要顧及家庭呢?」

  他笑了一下,略顯自信地說道:「因為從起初至今,妳從未談論到相關的顧慮。」

  我嘆了口氣:「你的觀察可真敏銳,我的確沒什麼家庭顧慮。」

  他正色道:「希望這樣的邀請不會給妳太多壓力,也因此不需要急於回覆。以現在公司的政策而言,距離真正付諸實行的時間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而隨行秘書的遴選我想應該也有數個月的時間可供考慮,因此可以好好以自己的希望做考量。」

  「好吧。」既然對方都說到這個分上了,如果再直接地拒絕便不識人情了。我道:「我會好好考慮的,但如果可以的話,能夠知道更詳細的工作內容會更好。」

  「這部分我會處理的,請放心。」他似乎又像是想到了什麼,又道:「這段時間的空白期,就算跟公司簽訂約聘約也沒問題,屆時只要在合約上加註說明轉任、甚至轉約的問題就可以了。」

  「謝謝你還為了我的工作考量,但這樣看來,我似乎不得不與公司繼續簽約了。」

  「請依自己的心意而訂。」接著,他抽走了餐廳的帳單:「為了答謝妳願意為了這麼為難人的工作考慮,這餐我請客。」

  這樣真讓人為難啊,這不就代表我又欠了一次人情了嗎?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今天回去時就打電話給陳經理說自己願意繼續上課的事情好了,不然這樣又要禮尚往來的麻煩事……我也沒什麼理由單獨約人出來請客吧?

  口頭簡單地道了謝,也或許他看出了我有些不情願的表情,只是補充了句:「別在意,就當作是我的一廂情願吧。」

  我有些無奈地跟在他身後,走出餐廳後又與他步行了一段路,這才分道揚鑣回到家中。

  回到家簡單地梳洗更衣後,我懶散地躺在窗邊的沙發上回想起今天的一切,此時的我還無法好好考慮危克允所提出的工作邀約、也無法認真地思索以後的工作問題,只是不斷回想起今日協助學姊口譯時的單字和對話以及中餐那還算美味的餐點。

  今日午間的一席對談在我腦中的記憶似乎已被什麼抹糊一般難以想起。窗外的光線以透亮的白芒將我眼前的視線劃分為細緻的間隔,直到我慵懶地伸出手將窗簾扯動以後方才化為灰暗的光線阻絕於外。

  一陣睡意湧升,我毫無顧忌地睡了過去。

  我終於又做了夢,在夢中,那點點的螢光復又出現,而我依然不斷地追逐、追逐、追逐,直到最後一刻。

  我奮力地抓住其中一點螢光並稍微放開緊握的雙手,那一點螢光似乎在極短的時間內已慣於失去自由,就這麼靜靜地躺在我手中。

  我第一次抓到了螢光,而那螢光最終在我的手中不斷地膨脹,最後草綠色的螢芒在我的掌心化為炫目的白芒,照亮了我身旁的黑暗。

  我張嘴想發出聲音卻無法發出,而當我復又開始掙扎時,那點原本被攫獲的螢光像是能量散盡一般,在我的掌間消失。

  我的周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這回,我並沒有沉入黑色的泥淖當中,而是立於原地,靜靜地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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