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螢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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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談話

  「我的小金魚!太謝謝妳了!」

  高中時由社團認識的學姊誇張地抱住我,與我同樣身為自由業的她是位平面設計師,據說近年來最常接受的案件是企業形象風格設計和產品包裝形象設計。

  事實上學姊的邀約十分緊急,在我回國後的第二天便匆匆地與她相約見面,而隔天便是與學姊客戶的會談。

  學姊推了推眼鏡,從桌面上的一大疊資料抽出了其中數張交給我,道:「這是我想向他們簡介的部分,先給妳看一下。」

  我接過了文件,學姊則繼續說道:「事實上我已經用了我的破英文在信件上跟他們來回說明了幾次,待會妳可以看看……他們似乎想要更進一步了解,似乎對於我交出的比稿案件很有興趣,所以我想明天應該就是決勝負的日子了!」

  我曾幫過學姊幾次文件翻譯,對於業界相關的用語十分熟悉,然則因為是工作的緣故,我仍仔細地在工作用的記事本上記錄下學姊的需求、並依照自己的經驗替她擬定好溝通策略。

  「小金魚好可靠呢!」

  「學姊,請認真點。」

  「……我幫妳倒茶?」

  「隨便。」

  「我說小金魚啊……」

  我皺了皺眉頭,問:「學姊,妳……真心想要拿到明天的案子嗎?」

  學姊吐了吐舌頭,說道:「對不起嘛!只是我很久沒看到妳了,非常開心。」

  我嘆了口氣,放下了筆。「學姊,事有輕重緩急……」

  學姊吐了吐舌頭,道:「妳每次說的話都跟阿藍好像。」

  「藍學長?」阿藍學長是與學姊同屆的社團學長,曾經是學姊的暗戀對象,然則當時阿藍學長心有所屬,也因此學姊一直都沒有告白。「你們還有聯絡?」

  「有啊,還有聊到妳。」

  「別把我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啦!」我一面抱怨著,又開始提起筆繼續書寫。

  學姊放低了自己的語調:「沒辦法嘛!大家都很想小金魚,但是妳總是一直忙於工作。」

  「大家?」我抱怨著:「拜託,學姊,我們那個社團的常駐社員才幾個人而已,別說得那麼聲勢浩大。」

  學姊開始著手整理手邊堆疊好的資料,將其一一裝進個別的資料夾當中。「但是我們當初可是號稱感情最好的社團喔!直到兩年……還是三年前?我們不是都還一直舉辦聚會的嗎?」

  我心不在焉地:「嗯,所以?」

  「不如這次工作結束後,我找阿藍他們出來,我們一起吃個飯?」

  啊,又是麻煩的社交。不過既然是從前社團的友人,倒也不是不行,畢竟我們一直以來都十分要好。

  「可以啊,我目前暫時辭了所有的工作,隨時都可以奉陪。」

  「咦?」

  我輕描淡寫地:「我沒跟學姊說嗎?因為已經很久沒睡好了,所以乾脆把工作都了斷了、出國二十多天,我昨天才剛回來。」

  「哇!對不起!」學姊再度誇張地雙手合十,這是我在高中認識她以來她一直擁有的習慣:「妳都這麼累我還把妳叫出來,不如這樣!明天案子談完後我請妳去吃飯吧!怎樣,有想吃的東西嗎?」

  「不用了,錢匯進我的戶頭就好,其餘無功不受祿。」雖然在對於其他客戶的應對上我已經遵從了禮尚往來的默契與習慣,但是對於認識許久的朋友我不打算如此麻煩,也因此赤裸裸地直接談報酬是我對於相熟老友的風格。

  然則看到了學姊變得無辜的表情,我似乎意會到了什麼,於是想了想學姊過往的喜好,道:「不過如果是學姊的話,我看我們去吃個串燒也不錯。」

  「耶!串燒!」學姊簡直要舉手高呼萬歲,手中的文件差點飛散四處的她慌忙地照顧好手邊的資料,又笑道:「果然還是小金魚了解我!就這麼決定啦!」

  果然,學姊只是想以我為藉口吃平常並不會特別去吃的東西而已。

  我的筆記整理至一個段落,才開口問道:「學姊,對方除了這些內容以外,還有提到什麼嗎?」

  「沒有,就我剛才給妳看的這些郵件,另外我有和他們通過電話,他們說屆時他們公司會派相關職員來接洽,似乎還會有研發主管之類的想親自過來聽意見。」

  「哇,這麼刺激。」我不帶感情地故作吃驚道:「學姊,妳真的沒問題嗎?」

  學姊自信地說道:「放心,這些事情很稀鬆平常了!我唯一害怕的就是外文的部分,雖然應該不至於聽不懂,但我貧乏的外文詞彙不知道能不能夠支撐起我想表達的事物,所以才想請妳幫忙。」

  「了解了,學姊作品的介紹全部就這樣了嗎?」

  「對。」

  「那差不多了,」我大略地以眼睛掃描了一下剛才筆記的內容後便闔上了筆記本,道:「這個案子滿有趣的,學姊妳也真厲害。」

  學姊爭取到面試機會的設計案件是一個國外公司所成立的子公司的對外形象設計。該子公司除了需要承擔母公司的部分業務外,由於需要對外爭取新客源,因此需要全新有別於母公司的形象,包含公司的商標以及裝潢風格等等。

  學姊的設計才能十分全面,大學期間除了就讀相關科系外,出社會後的幾年間又努力考取了許多證照、並且也進行了碩士在職班的進修等等,因此能夠拿得出足以說服人的基本資歷,加上她的作品也挺多的,也因此花費了數年的時間累積了一點知名度,這次會接到大公司的邀約可說是學姊長年努力不懈的成果。

  「沒什麼,其實也要多虧妳幫忙。」學姊緩緩地說道:「大學時我架設了一個自己的作品集網站,後來妳幫我翻譯成多國語言版本,也才慢慢有往國外發展的機會。不然我的語文能力那麼破,怎麼可能有機會碰到國外相關的工作。」

  「學姊也很努力了,況且每個人都有優缺點,怎麼能夠概一而論?」

  「是沒錯!」學姊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也不再糾結這個話題:「走吧!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去吃個飯如何?」

  「嗯,可以喔。」時間是下午五點,是午間休息的店家已經開始準備晚間營業的時間。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與學姊一同步行共進晚餐。

  隔日一早,我與學姊在約定好的地點碰面。約定碰面的地點位於我住家附近的商業大樓,恰巧便在我從前約聘公司的對面馬路,也因此我個人毋須特別挪出交通時間,能夠擁有餘裕地一面複習資料、一面吃著早餐。

  這棟大樓的管理並沒有先前那家公司所在的大樓嚴謹,但依然需要登記訪客並且出示身分證件。我與學姊搭乘電梯的同時還得忙著安撫終於開始感到緊張的學姊,接著在偌大的五樓平面找尋辦公室的號碼按鈴候門。

  迎接我們的是一位朝氣蓬勃的男性,他的胸口掛著擁有自己名字與職位的卡片,學姊與我一前一後地隨著引領進入了極小的會客室等候了一會兒,便有兩名身著西裝的金髮男性走了進來。

  「讓妳們久等了。」男性以一口純正的英式英文說道:「這位我們的主管,區域技術總監安東尼歐‧詹森,我是創意部門的主任里歐‧威爾森(Leo·Wilson),稍候我們還有另一位同事會前來。」

  華容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中浮出了這樣的詞彙。

  然而早已切換成工作模式的我一心只想著工作上的應對進退,學姊與我先後進行了簡單的自我介紹,而後便準備進入正題。

  「虞小姐,很高興又與妳碰面了。」詹森的笑容十分爽朗,卻不像在國外碰面時那般的毫無節制,這是工作場合,所以我想對方應該也理所當然地切換成工作模式。

  我客套地轉移了話題:「我的榮幸,我這次僅作為楊小姐的口譯而來。」

  他點頭表示明白,而後由里歐為主、與學姊進行了談話,而詹森只是在一旁聽著,偶爾發問、偶爾點頭表示讚許。

  話題達到一個段落,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性順著話題的停頓中巧妙地走進了會客室,果不其然又是個相識的人物。危克允秉持著禮節對著學姊與我重新自我介紹後,便在一旁坐了下來。據詹森所說今天他是來充當詹森的秘書以及里歐的共同決策者。

  雖然總覺得現在的情況都快成了一鍋粥,但為了學姊的將來,我仍繼續心無旁騖地恪盡職守直到最後一秒。

  在相談了將近一個小時以後,彼此之間的認識與協議已經擁有了一定程度的進展,詹森雖然看起來似乎十分滿意,但里歐則依然皺著眉頭思索,只有危克允看起來十分愜意自然。

  「好吧!今天就到此為止,最後的結果等到我們決定以後會再通知楊小姐。」里歐最後做出了這樣的結論,而在我身旁的學姊似乎還十分緊張,我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安撫她,因此也只能期待學姊在會談的最後不至失了儀態。

  學姊淺淺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最後還是拿出了她最專業的姿態完美地結束這場會談,而正當我與學姊要告辭離去時,詹森叫住了我,十分誠懇地誇獎了我的表現,接下來不免又是一陣社交詞彙。

  一旁的里歐雖然不曾知道我與詹森和危克允各有數面之緣,但他未曾對我們的談話表現出任何的好奇心,只是專注於學姊交給他的資料上不發一語,直到詹森向前關心後,他才開始與詹森討論了起來。

  危克允親自送我與學姊到了大樓門口,而後意料外地再次對我提出邀約──

  依然與工作無關,而是私人的「聊聊」。

  我並不信任工作上的人會有什麼私人的事情想聊天,又想起先前陳經理與他對我在工作上的邀約一事,也因此藉由學姊與我早已有約的事情推拒他,然則學姊這時竟然恩將仇報地將我推了開來,道:「妳的社交生活太封閉啦!我可以一個人回去。危先生,我的學妹就交給你了!」

  「學姊,這樣說來我很像人質。」

  「差不多囉!」學姊眨眨眼,又向危克允稍作致意,很快地、或許是蓄意選擇一旁的小巷道,總而言之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們的視線,留下了想要嘆氣卻嘆不得氣的我留在原地。

  「妳的學姊十分有趣。」

  「是,她的個性從我認識她開始就幾乎是這樣了。」我終於忍不住吐了口氣:「都出社會這麼多年了卻至今未曾改變,也是很難得的。」

  危克允沉默了一下,才道:「妳認為這是很難得的嗎?」

  「嗯。」我不假思索:「一般而言會為了生活妥協吧?或許變得更加圓滑、也變得更加自欺欺人也說不定。」

  「妳說的是,但我認為本性依然存在。」

  「例如?」

  他想了一下:「一個開朗直率的人就算變得更加圓滑、能夠看場合說話,但他終究會是個開朗直率的人。」

  「你這麼說也有道理,但若是如此,人在什麼時候才會有變化呢?我指的是真正的轉變,而不是修飾性的。」

  危克允這回竟是不假思索:「我曾經想過這樣的問題,人是否只有在重大事故後……遭遇足以撼動自己內心的事件,才會有真正的轉變,像是生離死別等等外在衝擊。」

  我並沒有就他的話題進行延伸思索,只是隨意地:「聽起來很戲劇性。」

  「是的,但我很喜歡一句話:『世界是座舞台,所有的男女不過是個演員。』」他停頓了一會,又道:「也因此其實所有的戲劇化也不過是演繹出世界上的某些人或是某些角落而已。」

  「是,這我也的確曾想過。」我勾了勾嘴角,露出於我而言的假意笑容:「說來,我曾認為人類是一種……或者說這世界上的存在都是十分固執的,直到他們當下遇到衝擊為止依然冥頑不靈。──但現在我更認為就算經歷衝擊的當下,他們仍願意在你,或者說莎士比亞所說的世界舞台上歌舞。」

  危克允所引用的句子來自莎士比亞的戲劇《皆大歡喜》,我曾在高中的社團時因為學妹的引言而知曉,引惹了不少青春年少的多愁善感。

  「妳的形容很美。」

  「什麼?」

  「在世界舞台上歌舞。」他復述了我剛才所說的話,然則其實我並沒有很認真在自己方才的言論上,也因此在他提及候我只能輕描淡寫地以「這樣嗎?」來作答。

  危克允似乎也不再繼續糾結這個話題,而是提起了最初他將我「扣留」在此的目的:「時間也差不多了,妳在飲食上有特別的偏好嗎?」

  「沒有,我對美食通常來者不拒。」我想了一下:「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避開刺激性食物。」

  他露出了笑容:「那麼,我知道這附近有一間不錯的餐廳,介意走路過去嗎?」

  我亦回報微笑:「如果是走路的話那再好不過了。」

  不得不想起自己其實不喜歡開車、騎車甚至搭車的事情,也是由於這樣的偏好甚至偏執讓我總無法勉強自己求取需要遠距離通勤的職缺,但也是由於這樣的緣故讓我擁有現在能夠擁有的生活──僅需要網路與步行前往的理想工作。

  雖然將近一個月前仍滿心想著推拒這家公司的邀請,然而無論是身在國外的巧合又或者今日意料外的相遇都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而重新開始考量。

  與危克允並肩行走其實讓我感到有些壓力。

  肇因並非是他與我身高的過分差距,而在於他渾身的朝氣與自信與我簡直是天壤之別。或許對方並不在意這些,但我心裡卻著實感到彆扭。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是個煥發自信的人,能夠坦率地立於耀眼的日光之下,然而現在的我卻不斷地萌生想要逃跑的念頭。

  也或許身旁的人早已察覺這點,在我們走了一小段路後,他突然向我問道:「妳似乎很容易緊張?」

  「為什麼這麼說呢?」

  「我能感受到妳散發出的氛圍。」

  我並不加以否認:「我們也才見過三次面,這樣也能夠看得如此透徹嗎?」

  「或許是我總看到妳戰戰兢兢的感受。」

  「我想過這個問題,而最簡便的答案是我並不擅長社交。」我淡淡地、盡可能地不使自己的言詞過於唐突與冒犯:「對於人的分寸以及對於他人於自己一言一行的感受無一不是要仔細拿捏的,而我總抓不到其中的分際。」

  「會像妳這般為了他人考量的人其實並不多。」意外地,他說了個應該屬於讚許的字句:「如果不是一心總為他人考量的人,儘管綻放自己的自信與光芒就可以了。」

  我不置可否,卻帶起更多屬於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自信與為他人考量的這件事情是可以並存的。」

  「是的,但人總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夠真正體會那樣的涵義,並且……」他停頓了一下,道:「如同妳一般全心地投入和懂得為他人著想更是兩種不同的層級。」

  「是這樣嗎?」

  「如同我剛才所說,妳心無旁鶩地一心投入,並且完全、完全為他人而衡量自身的一切。」

  我輕描淡寫地:「換句話說,是過於自卑了吧。」

  「抱歉,我無意冒犯。」

  「我也不覺得有什麼能夠冒犯的,」我引了個句子:「不精不誠,難以動人。」

  「這是……?」

  「《莊子》當中,擬寫孔子與漁父的對話。」我並不等他說完,便率先搶答,這讓我感到有些後悔。

  他似乎不以為忤,只道:「妳喜歡讀書?」

  「嗯。」我補充著:「兒時開始的興趣,後來不知不覺養成了假日總待在圖書館、博物館之類的地方的習慣。」

  「直至踏入社會後也依然如此嗎?」

  「是啊,或許如你所言得直至什麼重大的人生轉捩點,才有可能改變吧?」覺得自己所言也不是很正確,因此又補充:「但我想興趣與個性是兩回事,雖然出社會後能讀書的時間變少了,但我想這份興趣若要削減也是難事。」

  隨後,他沉默了一陣子沒有再說話,或許是在思索什麼,表情有些嚴肅、卻又帶著一貫溫雅的底蘊。

  我們駐足於交通號誌前,他向我示意著目的地餐廳的招牌,而我只是輕答表示了解。而我們之間的沉默直到共同步行到餐廳前、接受服務員的帶位入座並點餐完畢後,才由我主動打開話題。

  會主動打開話題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想聊天,而是希望能夠延續先前不知所謂的閒談以推拒任何意料之外的話題。

  然則這回似乎我們彼此之間的角色交換,在一陣言談往來後,他竟是對我說道:「以我個人而言,我覺得……」

  我向來對於不諱的目光感到棘手,而他正以如此坦率的眼神看著我:「我對妳越來越感到興趣了。」

  在他語出的同時,餐廳內部灰黃色的燈光以及工業風格的裝飾在我眼前完全地模糊了起來,而那點綴著內部的點點燈光照耀在他身上彷彿千萬點的螢光一般將其包圍。

  我的眼不能視、耳不能聞,直到我歛眼垂首好一會兒說了聲:「是嗎?」以後,眼前的景象才復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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