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螢光(3)

第三章 異鄉

  清晨的飛機總會讓人感到睡眠不足,但既然已經決心好好地在國外待上近一個月的時間,這麼點小事自然不足掛齒。

  由於選了附設洗衣機的日租公寓,也因此我的行囊十分簡便,除了日常必備藥品以外就是幾天的換洗衣物。

  這次的旅途我並不打算進行盡興的豐富行程,只想悠閒地走繞各個景點以及悠閒地散步,也因此作為自己首次獨自出國,我選了適合我懶散想法的城市作為目的地。

  和平國度的海關比想像中的還要更加和平些許,迎向海上機場外頭略微冰冷的空氣以及文字的相異讓我終於有了身在國外的實感,原本懶散的心態竟也因此振奮起來。

  手上捏著早在網路上預約好的取票單兌換車票後,我便搭上了列車前往那個擁有古樸韻味的城市。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來到此地,但是對於久違踏出國門的我而言任何一次的機會都堪稱新鮮,也因此即使徹夜沒睡,我也並未在一個小時餘的車程當中小憩,而是打起十足時的精神吸取北方略微寒冷卻讓人感到舒適的空氣,依循著記憶與指標搭乘電車前往下榻的目的地寄放行李。

  現在可算是旅遊淡季,但或許對這樣一個外國觀光客總多如浪潮的國家而言,並無淡旺季之分。並未碰上當地的節日與假日對我而言可說是愜意非常。

  精神依然足夠的我並不打算在異鄉的第一天便耗盡體力,我思量著到附近的餐館打發了時間,一飯既足,便前往附近的佛寺參拜。

  醉心於信仰並不是我的興趣,然而在安靜而古樸的佛寺當中找尋內心的寧靜亦是一種不錯的方式,尤其在我滿腦子都被那永遠抓不著的螢光佔據時,我確實地需要一個寧靜的場所供我停泊。

  在國內並不是不能做到這樣的沉澱,然則只要身在國內,總不免會有逃不掉的交際應酬又或者熱情的工作邀約,加諸於避之不見、聽之罔聞並非我的本性,於是在種種的考量之下,出國於我而言便是最好的逃避。

  我在佛寺供人靜心瞻仰的地方順勢打禪,那是從前還是學生時代的時候從一位修佛的老師口中得知的靜心方法,曾經因為好奇而試驗,從起初的滿心不耐到能夠完全沉澱下來著實花費了我不少的時間,然則固執的我也在將要放棄的那刻察覺到了這對我而言是個十分美好又簡便的沉澱方式。

  腦中似乎有東西隱隱躍動,然則在佛寺的鐘聲下、我終究並未對其進行探究,而是結束了這裡的參訪行程。

  在異鄉的頭一天,我在外頭稍作環境的探勘後便回去登記住宿、睡了個久違的午覺,而後整理好心情便真正開始了自己的度假之旅。

  這天晚上,我似乎又要進入那個充滿螢光的夢境,然則在點點螢光於我面前飄舞時,我竟是無心追逐,直到螢光在我面前消散,直到我的周遭乃至我本身全化作一片無可救藥的黑暗為止。

  隔日醒來,恍惚間我似乎要記憶起某個人曾經跟我說過的某句話,但最後卻被失重掉落到地板上的被子轉移了注意力而全然忘卻。

  ※  ※  ※

  在異鄉的第十天。

  我幾乎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自己想去的景點,並且毫無一日如自己預計的方式懶散度日。雖然那樣追逐螢光的夢境已逐漸遠去,然則取而代之的是我於黑暗中呆滯站立。

  我放棄了追逐、放棄了螢光,而戲弄我的螢光也確實地遠去,然則並不追逐螢光的我在這樣的夢境當中似乎毫無價值,當我明白了這點後,頭一次因為虛幻故事而來的傷感佔據了我的內心,直到我在異鄉的街頭假藉著整理圍巾的方式在人潮中拭去自己的淚水。

  不能哭。莫名地、我如此認為。

  我總會覺得,是我做錯了什麼嗎?在哪個環節出了差錯以至於我總要被這樣的夢境困擾著?

  然而,哭泣是否代表著自憐?如今的我亦沒有自憐的意思,那這樣現在的眼淚又算什麼?

  自從那、一、次、的、意、外以後,我就開始頻繁地夢到這個重複的夢境。而我並不認為那樣的意、外與我如今的夢境有任何關連。

  或許是因為心情的問題而感到些許頭痛,這天下午,我在街道上決定臨時閃避進去一間氣派的昭和時代風格的洋風建築當中。

  建築物內因為有暖氣空調的原因而十分溫暖,我為求方便而並未脫下防風外套,只是隨意地逛著、也隨意地敷衍著面帶笑容招待的工作人員。

  行至迴廊一處時,我聽見了屬於家鄉的語言和外語夾雜的交談,一時好奇便投射了關注的目光前去,意外地發現曾有一面之緣的人,又正巧與對方四目交接。

  危克允。是與我曾有合作關係的公司將要到任的上級主管。

  實際上,我連他的職稱都忘記了,只因為他的名字很特別,隱約記得出自古籍,也因此他的名字是我唯一記得的資訊。

  他似乎在陪伴可能是客戶的人們,一群人在博物館當中輕聲細語,雖然彼此看似很認真、卻不帶多少嚴肅的氣氛,或許也只是業務上所需的應酬也說不定。

  我們在迴廊的轉角處碰面,他與身旁的人招呼了一下,便直接向我打招呼:「虞小姐,真巧。」

  我向他們一群人分別致意,才道:「辛苦你了,我不應該打擾你工作。」

  「不,今天是休假,我們只是順道來參觀而已。」危克允向旁邊退開了一步,介紹了身旁的人:「這位是我的上司,區域技術總監安東尼歐‧詹森(Antonio·Jensen),另外這位是區域秘書長艾文‧伯格(Even·Berg)還有秘書夏洛特‧泰勒(Charlotte·Taylor),另外我的秘書妳是見過的。」

  說罷,危克允又以英語向他的上司介紹我:「這位是先前我有提及的虞知耘小姐,是我們地方分公司的約聘外語教師。」

  詹森聽到了對於我的介紹似乎有些訝異地睜大了會眼睛,而後誇讚道:「竟然如此年輕而才華洋溢!」

  已經休息許久的我對於這樣短暫的社交場合尚有耐受度,也因此我仍能自然而然地面帶微笑回應著:「過獎。」之類的客套字句。

  面對一群未曾熟識的人,對我而言其實十分有壓力,然而正當我想不到該如何逃脫時,危克允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於是在詹森的熱情當中巧妙地帶開了話題,又暗示了詹森的秘書稍作擋箭牌而將我不致失禮地帶到一旁。

  「抱歉,讓妳為難了。」危克允抱歉地笑了笑:「詹森他並不是對每個人都非常熱情,但是他曾聽過公司的人對妳的誇讚,所以對於這回的巧遇特別開心而已。」

  「沒什麼,也辛苦你了。」我並非意有所指,但這句話說出來的確像是直指著詹森使人困擾的感覺,也因此我補充道:「只是沒想到在國外還能碰上認識的人,所以一時之間沒有心理準備而已。」

  「他並不是會在社交上在意這些事情的人,」危克允稍微轉頭看了下身後的情形,又對我道:「我能夠留下妳的聯絡方式嗎?讓我對他有個交待。」

  我提醒著:「我沒有帶名片喔?」

  「名片我還留著,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是能夠在國外聯繫妳的方式。」

  我意會了過來,他需要的或許是私人手機或者信箱之類的聯絡資料吧?我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將自己的電子郵件輸入到他的手機裡頭,並做了告別。

  我是個狡獪的人,除了工作上有工作的專門聯絡方式,就連所謂的私人手機也有兩支門號,目的自然是為了像是遇到剛才的情況時所能變通。

  拜現在的商品多樣化所致,擁有雙插卡的手機並不稀有,也因此能夠不著痕跡地給予並不是自己最為隱私的聯絡資訊。我稱之為人情用號碼。

  雖然並不是對這樣的人有嫌隙,而是凡事多做一道手續、多做一層準備是我個人的工作守則,為的都是以防萬一──而這也的確曾經替我擋去了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我在腦子裏面又想了許多,想來若是他們言談之間又提起我,或許待到我有能力重返正常的生活軌道時,工作部分便無須擔心。

  我覺得自己是個貪婪又自私的人,總在這樣的時候只為自己考量。雖然朋友們總覺得這樣的舉措與防衛十分正常,但也曾有一位故人與我說道蜷縮的防衛是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不安的舉動。

  我可有不安?

  或許自那樣的夢境開始以來,我便活在了不安當中。然則忙碌的工作總恰當地填補了我時間與心中的任何一個可能的縫隙,也因此那樣的心情總只有在睡眠前後以及夢境中方能舒展開來。

  在充滿溫暖空調的室內待上了好一陣子,身體也都暖和了起來,順勢在一個人煙罕至的角落伸了伸懶腰,我離開這棟建築,再度步向寒風。

  還有十來天的時間。

  雖然想去的地方都去得差不多了,心裡也總想著要如同預期一般地懶散度假,然則停歇不下來的腳步卻像是身體自動驅使我去追逐著什麼一樣。

  或許是還小的時候就有的憧憬,期望有朝一日能夠在世界各地留下自己的足跡,如今就算執念不再,身體也會依循著記憶不斷前進。

  這日我並沒有進入夢境。

  彷彿走入一條黑暗的隧道一般,我自然而然地失去了意識,睡去。

  隔天我被手機的提示音吵醒,然而醒來後慣性地查看時間才發現竟然已經午後,而那手機的聲音正是電子郵件的響聲。

  睡眼惺忪地查看著上頭的文字,我又將頭埋進了枕頭裡。

  那應該是屬於被我歸類在工作上的邀約。如我先前所想的一般,或許我被他們作為公務上的話題提及,而後危克允便邀請我如果今日沒有預定,希望能夠邀我前往赴會。

  說是赴會,不過也是在一般的餐廳簡單地吃個飯,還要我放輕鬆、當作一般社交活動即可。

  「怎麼可能啊!」

  一陣沒由來的厭煩情緒在隻身一人的房間當中化作抱怨的聲音傾瀉而出。──積極向上是這間公司的特性,或許那樣的緣故使得我此時成為被標記的獵物。

  若對於事業總是十分積極又或者野心勃勃的人而言,這樣或許不失為喜事一樁,然而對此刻的我而言卻是一點小小的困擾。不過與其說是困擾,或許只是單純地感到麻煩也說不定。

  赴約嗎?不赴約嗎?

  我略作思索後,最後還是決定推拒這樣的邀約。

  我收到了一封文辭禮貌而優雅的回信,而後直到回國的那天為止皆十分平靜。

  回國的班機訂定在晚間,我姑且在車站寄放了行李並在附近的商店與書店閒適地走繞、讀書,又在餐廳稍事休息了一會兒,便拉著行李箱等候前往機場的列車。

  感受了一陣子車站上的寒風,最終,我帶著與我個性如出一轍的無聊心情搭上列車,而後靜靜地看著窗外的景色飛去。

  我又看見了螢光。

  我很確定我的意識清醒,但身體卻是無法動彈。在周遭的黑暗隱約重疊著現實的景色當下,我實在無法分明現在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

  我能感覺到我的懷中揣著自己的背包,也可以感受到裝在裡頭的手機似乎發出了通知鈴聲。在不斷飛速前進的列車上,我彷彿是唯獨而唯一的存在,就像是被抽離這個世界一般的空虛。

  我靜靜地看著螢光在我四周飛舞,比起往常盲目的追尋,更像是一種冷靜的觀視,而後,在列車的煞車聲響起的第數次後,我的眼前終於漸漸明亮起來。

  這,狀況不是更糟了嗎?

  我無力地向著自己的內心抱怨著,然則如此卻於事無補。無力地提起自己的行李箱下了車,一面拉著行李箱開始找尋能夠稍坐的空位、一面翻找著背包中的手機檢視。

  稍早傳達來的訊息是位於我私人信箱的郵件,一位高中時社團的老朋友、長我一個年級的學姊。她在信件中說道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緊急「救命」──她臨時接到了條件好到難以推拒的國外案件,需要信任的對象執行口譯工作。

  我熟練地打字與她約定了屆時見面的時間地點,而後依照自己原本的預定進行最後的異國旅程。

  機場的商店街令人眼花。

  而我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專注於自己世界當中的旅客,唯有幾名人士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意外出眾。

  身著西裝的他們似乎是因為工作目的而出現在此地,從容與自信的面貌與周遭略嫌疲憊的旅客們相映之下閃閃發光。

  恍惚間,我將商店的燈光與夢境中的螢光化為一體,而他們如此耀眼地立於其中。

  不好。

  我連忙別過頭去,彷彿是耀眼的漩渦一般令人無法直視,我十分害怕那樣的場景。

  然而,如此慌亂的想法在我腦中一陣兵荒馬亂、如同戰國時期田單的火牛陣一般橫衝直撞好一陣子後,我才冷靜下來。

  為什麼我要如此害怕?

  冷靜思考了一會兒,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肯定不認識我,而在這人潮洶湧的機場當中,我究竟有什麼理由要如此倉皇地避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群?

  他們自信的笑容與簡潔俐落的身姿與我先前擁有約聘契約的公司的職員們十分雷同。──該公司幾乎所有的職員給我的印象幾乎都是閃耀而光明的,對於我這般飄浮不定的人而言就像是天穹與泥壤的差異。

  在這刻,我似乎找到原因了。

  或許,我只是對於那遙不可及的世界,對於那能夠好好融入社會的人們,對於總是能夠知道自己目標的人們,對於那些、對於如此種種耀眼的存在感到十分的、十分的……

  羨慕?

  不,或許是自卑。

  雖然我人生的目標或許很明確──悠哉地自由工作到能夠退休,而後偶爾四處遊玩、閒暇度日──然而扣除這樣普通的「過日子」以外,我似乎一無所有。

  在意識到這點後,我的腦中突然像是有什麼一般炸裂開來,我的眼前一片花白,直到我能夠重新找回自己的意識時,那群自信而耀眼的人們早就不知何處。

  隨之,一股空虛感從我心底湧升,我莫名地知道了自己在夢境中如此頹喪的緣由。然則知道了原因後,那樣的狀況會被開解嗎?又或者我會再次陷入另一次無止境的追尋當中?

  懷抱著悲傷的念頭,我滿心疲憊地回到了自己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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