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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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入

  那日,似乎是個好天氣。

  她已經十有三歲,是個正值荳蔻的半大孩子。

  她一早便被領到了祖祠內與列祖列宗們磕頭拜別,又到了廳堂聽著父母長輩們的訓話,最後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內乖乖等候。

  她雖出生於宗家嫡系,但宗家的風景她卻還沒能夠摸透。父親從來只會與自己的兄弟們說說關於自家的祖宗如何步步登高堂,待到似懂非懂的自己已經開始漸漸明白自家的家系淵源時,卻轉頭來與自己說:「妳該當有個好人家。」

  她覺得,她的字還寫得不好,書也沒讀夠,無法像是已經出嫁了的姊姊們般自信地相夫教子,但已經磨熟了禮儀的她知道該如何應對進退。

  而母親隨後跟著自己回到了房間,執起了自己的手,用著無比認真又擔憂的面孔說道:「阿奴,妳是陸家的子女、應當要有陸家的風範,舉手投足間莫要辱沒了祖先。」

  她點了點頭,又看著母親憂懼的面容,反倒是安慰了母親:「娘,孩兒會爭氣。」

  她的母親沒再說些什麼,直到數日後的喧騰敲進了她的耳朵,而她在侍女們的簇擁下穿上嫁裳、領出房間、接受來使的冊封以後,她才開始感到不安。

  她一身皆頂著繁複的裝飾,一頭花釵扎得她感到頭疼,厚重的褕衣雖然華美、卻也因為自己的分神而無法好好看待。她如同娃娃一般──亦如同平常一般展現出她訓練得宜的儀態,按照牢牢背誦在腦子裡的步伐、禮儀,在女相們偶爾的提醒之下,於燈火與橙黃的日光交錯之下反覆地行拜禮、跪禮。

  她於大堂上再次聽著父母最後一次的耳提面命──她從未曉得那會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拜別──直到母親將帨巾替她牢牢地繫上,直到她乘上華車,隨著夫君的隊列到達一個富麗堂皇而陌生的地方時,她才發現自己真切地要離開還尚未熟悉的家中、到達另一個更深的院落。

  她滿心乘載的不安被終究是被揭了開來。

  雖然仍有帷帽輕紗覆面,但那隱約可見夫君的身影在眼前搖盪,而後當她依著禮數與夫君入門時,便羞怯地再也不敢抬頭望向他的臉。

  她又經過了不知多少次的行禮、對拜,也不曉得自己喝過了幾巡酒。雙手小心翼翼捧著的玉爵放下又拿起,飲落、酳口,便是祭酒、合卺、同牢、相餕,她也恍恍惚惚地,彷彿這一切都是前所未見、只能於夢中窺見的華美,更不用說往後又要再次更衣朝見天子、皇后云云的禮節,全如雲霧一般飄忽而去。

  她細數著幾日以來每一道繁瑣的儀式,直到外頭的喧囂全被那道厚重的門扉推拒了去。那時暮色已深,而她亦開始無法擋住襲來的睡意。

  良久,她終於聽見了一道淺淺的腳步向她走來,而原先的睡意也被緊張的心情一掃殆盡。

  雖然她低著頭、沒能知道丈夫的表情如何,但她總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了出來,直到對方與自己同坐床沿,搭上了自己的手道:「我也累了。」時,她才大著膽子、也是頭一次正眼看向自己的夫君。

  雖然他已經卸下了冕衮,與自己一般的盛裝早已褪去。方才於廳堂中猶如夢一般華美的景象已然消失,然則她卻依是認為自己與對方相距甚遠,直到她的目光投放在未來要執手一生的人身上時,才發現對方是與自己一般是個半大的孩子,而藏於心中的惶惑也因此緩緩地退下。

  那是她從今而後的丈夫,溫王。

  她不諱地看著丈夫的眸子,而對方也相同。

  良久,她終於移開了目光,復又低下頭來不語。

  「妳怎麼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是嗎?我也是。」眼角似乎瞥見對方有些傻氣的笑容,但那樣的表情旋即消失無蹤:「妳可會累?」

  「嗯。」她訥訥地、惶恐地:「而且頭上戴的那些髮釵扯地頭好疼。」

  她的丈夫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早已卸下了釵鈿的青絲:「現在還疼嗎?」

  「還有一些。」

  兩人便是這麼說著無關緊要的話,直到夜深時方才雙雙就寢,那所謂的圓房對與還是孩子的兩人而言猶如霧中花一般不真切,倒是兩人頭一次與陌生的彼此同床共枕時,那樣緊張與不安的感受纏綿著彼此的心神乃至夢中,直到天明。

  其後,成為新婦的她日夜再溫王府學習應有的禮儀、教導,從家裡隨嫁而來的姆娘嚴肅地苛責著自己未盡婦道,而溫王府的姆娘們也板起臉孔端正著自己的視聽。

  她每每備感壓力而想偷偷哭泣時,總會想起母親再自己的房間執起自己的手,道:「妳是陸家的子女,舉手投足間莫要辱沒了自己的祖先。」於是又偷偷地忍住了眼淚繼續每日的學習。

  相較之下,溫王每日的課業似乎也很是沉重。除了那令人眼花撩亂的四書五經外,不時會有板著面孔的學士們考試,動輒責罵,然則她卻未曾聽聞溫王埋怨過,只是與自己一般紅著眼眶繼續埋頭苦讀、寫字。

  那時,她已經能夠將自己的丈夫從疏離的「大王」稱呼轉為「阿郎」這般的親暱稱謂,而溫王也自然而然地從稱呼「王妃」而為「娘子」。

  她開始會與自己的郎君說話,說得比在家裡的時候還要多,而正要脫離兩小無猜年齡的彼此已然從孩子般的天真無邪,來到情竇初開、似懂非懂的年紀。那時,他已加冠、她已及笄。

  她開始以為她會與他天長地久、執手偕老,直到一紙詔書飄進了溫王府為止。

  她惶恐地跟著王府上下的人伏於他身後,聽著宮中來使宣道溫王仁孝云云,決定策立溫王為皇太子。

  她早於王府中對於每日的課業焦頭爛額,根本無暇顧及外頭的風風雨雨,但她卻知道自己或要將與自己的郎君走入風雨當中。

  那天,炎熱而無風的天氣讓她汗濕了身體,而宮中來使也毫不留情地直接請兩人入主東宮、內苑,她便這麼莫名地成為太子妃。

  他們被迫拋下了溫王府中熟悉的一切,乘車來到了更深的院落當中,而偌大的內苑於她而言更加地無所適從。

  她只記得那天夜裡,溫王與她道盡了自己的誠惶誠恐,又說盡了外頭的風風雨雨,她只隱約間憶起只曾有一面之緣的丈夫生母在自己憂懼的面容、丈夫嫡母皇后得意的顏色,又想起母親的教誨,於是,這次換她執起了丈夫的手,道:「既已結髮,身首不離。」

  那天夜裡,她感受到丈夫前所未有的熱情,而她也樂於將自己奉獻於如夢似幻的雲裡霧裡。

  其後不過短短數日,便傳來了天子駕崩的消息,他們還來不及驚訝,才甫為皇太子的丈夫便在天子梓宮前即位為帝,而她亦是名正言順的皇后。

  她才記得自己不久前還耽溺於繁複禮儀後的新婚燕爾,如今也還沒來得及學習,又要接受更為複雜的冊封。

  然則接下來緊湊的日子讓應有的禮數大亂,甚至她也沒有再次朝見皇太后,而是在她的皇帝丈夫日復一日令官宦侍從深夜把燈處理無關輕重的公文與學習後,與自己訴說嫡母的垂簾指示與嫡姊的高傲。

  他們不敢多作聲響,便連夜來的冷風摩娑都能使他們如若驚弓之鳥。

  於是不過數十日的光景,大唐的年號由景龍易為唐隆,想在黎民黔首還未能熟記年號時,又更為景雲。

  她的皇帝丈夫被驅回內苑令重重衛兵看守──便是連自己也被幽禁於深宮當中不得相見。

  她情急之下,只得拿出床底下僅有的少數珠寶首飾分送給宮人,希望他們能夠替自己探得外頭的風聲與丈夫的安危,然則這樣的舉措卻讓她被捉到了一名氣宇軒昂的宦官面前。

  她應該是皇后。──再不然,也還是個溫王妃。

  她又想起了母親的話,不辱沒家門地、直白而不諱地昂首看著眼前的宦官,而對方的神色比起自己支撐出來的高傲而言,更加地渾然天成。

  「妳究竟想要做什麼?」那名宦官道:「妳可知道現在宮中可不是妳可以兒戲的地方?」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那名宦官沉默了一下,終究道出了自己的名字:「高元一。」

  她歛眼思索了一下,又重新正視起對方炯炯的眼神:「我要找我的夫君,我想知道他的安危。」

  高元一沒說話,只是直直地盯著她,而高元一身旁的人則道:「少帝已廢,這娃娃也沒什麼用、不如直接打發進入掖庭便是。」

  高元一皺了眉,又看得她勾起了嘴角:「我確實不知道外頭的事情,但在一個月前,我還是溫王妃。」

  「天下可沒妳想得如此簡單。」

  「正因為天下沒有那麼簡單,眼前天下尚未安定,我區區一人比起大唐社稷猶如螻蟻,在江山面前亦是無足輕重。」

  高元一的眼神閃爍,旁人又提醒:「平王還等著呢。」

  「好,把她也帶去。」

  她看著高元一的眼睛,又在眾人不怎麼友善的目光與舉措下來到了皇宮另處,見到了所謂的平王。她幾日前曾由宮人聽起眼下除卻已然登基的相王,便是平王權傾天下──亦是平王與太平公主連合將自己的夫君不客氣地拽下御座。

  平王看著自己的眼神有些訝異,但他訝異的似乎不是自己的來到,而是高元一竟然會帶著如螻蟻一般的自己:「力士,她是?」

  「回大王,她是溫王妃。這幾日頻頻讓宮人打聽溫王的下落,是否擾了宮中的規矩?」

  「沒什麼好規矩的,」平王的神色有些奇怪:「這干人等隨後發落便可、何須特別相待?」

  高元一恭敬的神情落入眾人眼裡:「大王,眼下她可是溫王妃。」

  「那便讓她與溫王一塊去。」平王不耐地擺了擺手,道:「讓隨便的誰送去便好,力士,我還需要你替我辦幾件差事。」

  她端正著自己的視線,以最佳的儀態告別對她毫不理會的平王,而後又在侍從們近乎押解的狀態下到達另一個同等陌生的房間。

  門扉大開,她能清楚地看見裡頭的人顫抖了一下,她的心也跟著顫動。

  她不顧身後的人如何想望,只是如箭一般地提起衣裙跑向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而後與他再次執手:「阿郎,妾與君同命。」

  「妳來了。」他的臉色蒼白而緊繃,但看見她後便是緩和了下來。「妳也曾與我說過『既已結髮,身首不離』……」

  她點了點頭,努力地端正了自己的顏色:「我們在成婚那天,不是合卺、同牢了嗎?既是如此,二而為一,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他點了點頭,雖然臉色依然布滿憂懼,但口中的話語也漸漸地不再顫抖:「娘子……不,諄心……」他頭一次喚了她的名字,只覺得內心十分激動:「只恨我為螻蟻、毫無能為!」

  「不許這麼說。」她低聲說道:「你現在依然是堂堂正正的溫王,這話傳出去可會讓人笑話。」

  「是、我是溫王。」他有些痛苦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良久方道:「但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有些累了。」

  「那麼,睡吧。」她露出了淺淺的笑容:「我會一直陪著你。」

  她就像個母親一般看著自己的孩子入睡,幾度伸手撫平了他眉間的紋路,而後等到自己也睏倦時,也跟著沉沉地睡了去……

  「醒了嗎?」

  「啊,你醒了。」她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能夠笑得出來,她軟弱無力的手撫著丈夫的臉頰,道:「睡得可好?」

  「是幾日以來難得的安寢。」他停頓了會,又道:「但……不知道我們得在這裡待到何時?」

  「或許,永遠都在這裡渡過呢。」她覺得自己似乎意料外地冷靜:「等到外頭風聲過了,或許我們還能夠回到溫王府,又或者就在這裡舒舒服服地待著,你看看、這幾日的吃食也是好的,我們只要安安分分地,他們或也不會過於苛求。」

  他愛憐地摸著她的頭髮,道:「但願如此。」

  而後,他原以為將要到來的恬靜卻成了一時的夢魘。在多數的黎民們都為了正月時節而歡騰時,一紙詔書將他從溫王易為襄王,又說要遷於集州。

  溫王──襄王惶恐叩謝聖恩,那股始終盤繞在他身旁的恐懼又毫不掩飾地爬了上來,直到自己的王妃緊握住自己的手道:「集州?可是那邊臨巴蜀的地方?」

  「聽宮人說,此去……約莫六百里吧!」他原本已漸養紅潤的面貌似乎又消瘦了去:「還要經過重重峻嶺,可不知那方水土如何?」

  相較於他總得擔心自己的性命,她連月以來的想法早已寬闊地多:「阿郎且放心,我與你結髮,自當共乘一舟。」

  他咳了幾聲,而她輕撫著他的背,內心其實盈滿焦慮。便連那宮人都能比他的臂膀壯碩,幾個月來雖然也是豐衣足食,她的丈夫卻也因為滿懷憂慮而日漸消瘦。想來前些日子他的心情才因為自己的寬慰好上許多,這回卻又陷於生死憂懼。

  她未曾曉得自古曾即帝位又被迫禪讓的男人們有幾個得以善終,但她能夠知道於情於理,現在在朝、在位的眾人都難免惶惑。雖然自己的心底也開始升起憂慮,但她依然寬慰著自己的丈夫、也寬慰著自己:「阿郎,集州之於巴蜀不遠,定也是個好山好水的地方。」

  她與他終究是踏上了漫漫長路。

  她雖對外仍蓄意地擺著王妃的架子,但她已然漸漸成為單純的一個人婦。

  她只覺得自己必須照顧著自己日漸消瘦的丈夫,不單純是為了那日與君同命的誓言、不只是為了不辱沒自家的先祖,而更是因為自己的丈夫之於自己而言已是共同閱覽這滄滄人生的另一半。

  於是,當他又被那冰冷的詔書貶為近乎污辱的房州刺史時,她也無悔地道:「此去一行不過向東千里,天下有多少人何其有幸能像我們一般乘車閱覽山水呢?」況且,還時時刻刻擁有五百衛士候著呢。──她終究是沒將自己內心的諷喻說出口。

  而她看著虛弱受著風寒的丈夫再次向自己露出微笑與感謝時,她歛起了雙眼、不忍再看。「阿郎,好好歇息吧!有我呢。」

  他再次於她的懷中安然睡去。便是日復一日的車駕一路向東,向東,向東。

  而後,他開始感到難以睜開雙眼。

  那日,她摸著他些微發冷的手,以臉頰貼著丈夫的側臉,又在丈夫的要求攙扶他坐起身子來。這日的他似乎特別有力氣、氣色也比幾日前還要更好,今日似乎也不再聽聞咳嗽。

  她未來得及感到欣喜,便聽得自己的郎君道:「諄心,聽我說。」

  「嗯?」

  「我想清楚了。」他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看得她有些恍惚:「如若有日我離妳遠去,便代我……代我好好看完這場夢吧!」

  「阿郎,你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我只是想著……」

  那時,他們仍在車駕上,而驅車的人如木偶一般毫不停歇地駛於塵土漫步的路上。「我只是想著,上蒼待我不薄,至少讓我與妳結縭。」

  「我亦覺得與阿郎成婚是……」她些許地感到害羞,然則想著二人夫妻多年,已是無需害臊:「上蒼的恩賜。」

  而後,在四目相對的看望下,她的郎君滿足地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睜開。

  她怔了好久,方才從那恍惚的眸子裡湧出沉重而溫熱的泉。

  那年,她不過弱冠,便成了寡婦,又在還未來得及撫屍哀戚之時,自己的丈夫便被匆匆入殮、而後自己也連帶地要被送回久別的京城。

  送回京城的路途可險。

  她吃過帶著毒的飯菜、又躲過無數次凶險,最後在一次天雨泥濘的道途中讓人掀翻了馬車,她的世界開始天旋地轉,而後再無其他。

  『啊。』她如此想著:『我已是說過要與他身首不離的。』

  對不起,重茂。

  她在他死後數日,第一次在心中呼喚了丈夫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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