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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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惶

  「妳醒了?」

  陸諄心的眼前仍然昏花,就算想使盡力氣掙扎,她也坐不起身子來。於在同一室內另一個男人的聲音令原本五感麻木的她感到恐慌,她想起自己從未與陌生的男人處於同一室中──那樣實實在在地有違禮數。

  比起她那樣女兒氣息的惶恐,男人看著她的眼神與自己的語調一般平淡。

  良久,當陸諄心感受到自己的掙扎徒勞無功時,方才直愣愣地看著屋頂的懸樑發呆。

  「妳乘的車翻落了山。」那名男人見她或許冷靜了下來,便繼續說道:「落下山的只有妳一人,上頭似乎是哪家公卿的靈柩甫過。」

  她不住流出了淚:「是我的阿郎。」

  男人沉默了會,道:「是早前讓位的少帝?」

  她沉默了許久,方才說道:「是被奪位的先帝。」

  男人點了點頭,似乎又重新開始手邊的工作。陸諄心只聽得木頭十分韻律的摩擦聲,其後從漸漸聞到的藥草味兒知道男人或許是在幫助自己:「為什麼要救我?」

  「妳便忍心自己曝屍荒野?」

  「那個自稱慈愛的相王不也是忍心將我可憐的阿郎貶去千里?」陸諄心想起了李重茂臨去前嘴角隱隱的血絲,自然又是一陣悲痛:「我與阿郎說過,要與他同命的,既是如此,是生、是死又有何差別?」

  「若是死不足懼,」陸諄心如果能夠抬頭,肯定能看見男人的嘴角勾出了難以令人明白的弧度:「那麼,生又何妨?」

  陸諄心沉默了許久,而後在男人扶她勉強坐起,又要伸手替她塗藥時,她才感受到恐慌與抗拒──男人冷著顏色喝斥道:「莫要動,妳是想拖著殘廢的身體渡過餘生嗎?」

  她這時也才察覺自己身上的衣物早已被置換過,只有若隱若現的褻衣依然一片髒污。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感受到屈辱,但又想起自己或早是已死之人,便也就乖乖地任著男人擺布自己身上的傷處。

  陸諄心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疼痛,卻神奇地不至於疼入骨髓。她原本以為是藥的緣故、又或者自己對外在的一切早是麻木,後來才在男人的話語當中得知原來她所乘坐的車輛在翻落山下時曾幾度壓斷了崖上的樹幹,方才不至於受到重傷。

  簡而言之,可謂不幸中的大幸。

  男人自顧自地說完,她也才發現自己無法動彈的身體似乎只是因為過分的疲憊和摔落山崖的撞擊導致的不適,其餘部分似乎當真無大礙。

  陸諄心不知道該不該感激對自己細心如斯的男人,但看男人的眼中十分平淡,與數年來她在王府中、在宮中、在集州等地看著的人全都不同。男人的眼底毫無心機,但過分的嚴肅總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族中長輩們的神情。

  這時,她開始有餘力能夠觀察這房間的景色。

  簡樸的室內被打掃的一塵不染,這處當然無法比擬過去的住所一般華美、也遠不及在集州的居所寬闊,但毫無無用的擺設與多餘的家具使此處看起來依然寬闊。

  「妳若覺得可以,便可以下床走走。」男人又道:「這幢屋子在山間雖然不算隱蔽,卻也離世甚遠。過陣子等到妳可以自在行走的時候,還有許多事得忙活。」

  什麼事?

  她不知道為什麼問不出口,直到幾日後男人開始要她洗掃室內屋外、又強迫地要她練習武功時,她才了解。

  「為什麼要幫我這麼多?」

  男人沉默了會,道:「見死不救並非我的本性。」

  她與男人便是這麼動輒數日未曾說話,而她也在男人的教導之下能夠簡易地張羅日常的一切和簡單的吃食、甚至偶爾能夠聽著男人的使喚前往鄰近村落的集市與人易物、置辦些柴米油鹽,已經完全不是那不知世事的溫王妃、襄王妃、房州刺史的糟糠妻。

  她想著,橫豎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便是往哪兒也沒頭緒時,也只能懷揣著她偷偷取下的夫君的一縷青髮過著日復一日麻木的生活。直到她獲得了男人的認可,拿起了男人為她尋來的一柄劍時,她緩緩地將劍抽出約莫三吋之長,看著亮晃晃的劍身映照著自己陶俑一般的面容。

  那時,她忽焉感受到一股莫名而來的情緒,而後,她用顫抖的雙手連劍帶鞘地捧起了劍、將自己的脖子搭了上去。

  男人那時沒有阻止她,只是看著她的動作、不語。

  直到那鋒利的劍以自己喉頭的血開鋒之時,男人捻起自己手中的劍便朝她掠身刺來。──

  陸諄心的頭腦還未及反應,身體便立時有了動作──

  原本就要沒入她喉頭的劍登時刷地抽出,她以鞘為盾,左手一旋劍鞘便要格去男人的鋒芒,而右手隨著手下的步伐也緊緊跟上、眼看便是要錯其腰身。

  男人似是身經百戰的悍將,陸諄心這般動作於他而言不過兒戲,只看他俐落地身形一旋一轉,登時避開了陸諄心的攻擊、又輕輕地左右拍去陸諄心做為盾與劍的劍鞘、劍身,便是續地欺身而來。

  陸諄心傻了,但是她也打從開始便未曾用過腦子考慮自己為什麼能夠近乎行雲流水般地使出平日所學。

  或許那是歸功於男人平日便是個十分嚴格的教師的緣故?

  然則陸諄心在這當下卻無暇顧及這麼多的可能與或許,只是幾個踉蹌的步伐連連後退,又拋棄劍鞘作守勢,一會又乘勢側身閃避男人的劍鋒,幾個踏步迴旋繞到了男人身側,又是使勁一刺──

  依然落空。

  男人大氣也不喘地、輕而易舉地避開了陸諄心簡單而不諱的攻擊,他遊刃有餘的步伐繞著陸諄心周遭,彷彿正逗弄著一隻驚弓之鳥,直到陸諄心已是兩眼將要昏花時方才有所動作──

  而陸諄心則索性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任由男人在自己周遭遊戲,直到男人淺而近乎無有的吐息稍停的剎那,方才重新捻劍竄出那惱人的圈子。

  陸諄心一身早已汗濕,而男人則氣定神閒。

  只看得陸諄心心念一轉,想道男人平日的舉措,便反其道而行地敞開全身空門、毫無顧忌地掠身向前。──男人皺了眉,亦是無畏地迎向前去,只看陸諄心右手捻劍、左手使掌,在衣袖鼓動間便是雙手並用地纓其劍鋒。

  如此莫不是玉石俱焚之法?

  然則陸諄心的稚嫩對於男人而言卻猶如飛蛾撲火,直到兩者劍身將要如蛇一般地纏上之時,陸諄心借力使力地以劍代軟鞭抽偏了男人的劍,左掌一翻便是拍向男人的臂膀──

  男人停頓了動作、蓄意地捱上了這淺淺的一掌,而後便再無動作。

  「妳可知妳習武多久?」

  她一怔,才發現自己對於男人的詢問一無所知:「不知歲月。」

  只看得男人搖了搖頭,道:「罷了,回屋子裡去。」

  男人的話才剛說完,她才覺得自己的喉頭隱約刺疼,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才想起自己早前竟想以劍絕命,又想起過去令自己痛苦的無數日子,又是一陣感傷。

  男人早踏入了屋子,又微微地側身看著她的模樣,平靜地道:「如今妳的命是我所救,待妳償完後、要上九重亦或下黃泉都隨妳的意思。」

  她喃喃:「我當時又豈要你救我性命?」

  「若妳當時沒有一心求生,我也不會救妳回來。」

  「我……一心求生?」一陣惶惑湧上了她的心頭,陸諄心的眼神飄渺,卻是如何也想不起墜車後的過程。

  「罷了。」男人搖了搖頭,終究是不再回答陸諄心的問題,而陸諄心在外頭發呆了好一會兒,方才回到屋內。

  那夜,她反覆地夢見了自己的阿郎。從於新婚時、自己透過帷帽罩下的薄紗當中窺見與自己一般的稚嫩面容,到兩人舉案齊眉、願白首相偕的夜來旖旎繾綣,到踏入深宮的惶恐與相持,到去別京城的戰戰兢兢,到她親眼看著自己的阿郎於自己眼前滿足地閉上了雙眼。

  她一次又一次流著淚水醒來,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什麼聲音,而她其實也沒有人可以訴說。

  直到隔日清早,她滿帶疲憊地起床梳洗、進行同樣的打掃之時,她才藉由這每日男人給她的習作漸漸地將已然遠去的記憶拋地更加、更加得遠。

  男人依然每日近乎苛求、刁難著她的武功,便是連她身上早已泥壤滿布也未曾讓她歇息。

  她不懂,卻也不問,直到一日風光明媚、她從外地的村落置辦柴米油鹽歸來時,看著門扉大開的屋子內,男人正氣定神閒地背對著她喝茶時,方才心念一動──那時,她丟下了兩手提著的沉重米糧,已然習慣腰間佩劍的她幾步踏前,長劍陡然出鞘!

  男人背後全然是空門,卻也像是毫無要害可尋。

  當那蜿蜒擺動的劍身化作一道筆直的劍芒直指男人的後頸時,男人這才有所動作!

  只看男人不疾不徐、亦不轉身,只是陡然站起的那刻連帶翻起了座下的胡床向上飛起,輕而易舉地便擋住了她的劍鋒。

  陸諄心惱怒地順勢踏了翻起的胡床一腳向後翻身,毫不意外地在左足沾地的那刻就看得男人早是長劍出鞘,矮身向自己掠來──在那胡床還未重新著地的那刻她又接連後退了幾步,隨即在眨眼間重新穩住了自己的步伐,蠻橫地劈去男人的劍尖,又點畫出渾圓的劍光、意圖逼出男人的破綻!

  然則男人可是難以估料的角色,便看他以攻為守、劍劍纓去陸諄心的劍芒,一時兩人之間劍影密布、眼花撩亂!

  一股沒由來的煩躁湧上,陸諄心瞪眼死盯著男人,險些方寸大亂。但她手裡的劍也沒停歇,便看她姑且後退了幾步避開了男人的劍鋒,又是冷不防地飛身向前錯其腰身──

  男人又再一次理所當然地避開,卻看得陸諄心此招未老,一個美如胡旋的行雲流水之姿旋身反手再次刺向男人,而男人也立刻換以左手持劍化去劍招,此一來往看來已是有驚無險!

  然則陸諄心心中的倔強在此刻已如泉湧,便看她以身代劍、人劍為一地繞在男人身側,在三步之遙的距離內擾其心神,她聚精會神地於自己的步伐中、於自己的劍上,直到男人抽身離開她的身遭時,才又幾個點步纏繞上去。

  這時,男人淺淺頷首、眼神轉變,終究是在陸諄心眨眼間猝不及防地幾步飛身旋繞到了她的身後,劍抵咽喉。

  陸諄心這會才終於停下了她的動作。

  她喘著氣,手上的劍也搖搖欲墜。

  男人待到她冷靜下來後,才收起了劍,陸諄心也才意識到男人自始至終都在看照著自己。

  她感到萬分氣餒,卻也毫不頹喪地衝口而出:「能告訴我嗎?」

  「告訴妳什麼?」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幫我?……」陸諄心停頓了會,又續問道:「還有,你的名字?」

  「進屋子說吧!」男人只是輕描淡寫地瞥視了陸諄心一眼,才道:「別忘了米糧。」

  陸諄心抿著嘴唇,終究是乖乖地聽從了男人的指示收拾了自己造就的殘局方才回到屋內。

  男人重新挪動了胡床,而陸諄心這也才納悶男人究竟有什麼本事在不動手的狀態下能夠將胡床翻起?男人看透了陸諄心的疑問,只道:「妳習武不過數年,要說內力自是遠遠不足的。」

  陸諄心自然無法理解,但她曾聽過男人向她解釋過武學的種種。

  陸諄心按照了男人的手勢調整吐息,才又乖巧地坐了下來。

  男人給陸諄心倒了杯茶,才道:「方才,妳終於像個人了。」

  「別總說這麼莫名其妙的話。」

  男人毫不在意她的話,而是自顧自地說道:「直到方才為止,妳都比那陪殉的陶俑還要毫無生氣。」

  她沒有說話。

  「那時妳本來跟著翻下的車子陷於泥淖,口鼻將要被泥水覆沒。」男人說的是他要救起陸諄心時的場景:「我本想妳或許活不了了,但妳卻在昏迷之中依然喃喃。」

  「我說了什麼?」

  「妳說,要他保佑妳能夠平安,獨自一人看完這場夢。」

  陸諄心對於自己昏迷之間的說詞毫無記憶,但她知道她一度如此想著、也曾如此喃喃道:『阿郎,你能庇佑我平安地代你看完這場可憐的夢嗎?』

  男人不等陸諄心的傷感,又道:「於是我便將妳救起,才發現妳身上除卻淺薄的傷口外、卻未曾傷及骨頭,於是便帶妳回來等妳醒轉。」

  男人吸了口氣,道:「妳足足昏迷了十一日的光景。」

  「十一日?」

  「是啊,我都沒想過妳當真能活過來。」

  她苦笑:「上蒼究竟是待我不薄,但或許也是重茂的庇佑。」

  男人不置可否,道:「但妳雖醒轉、還纏著一身病氣,我沒什麼法子能讓妳真正活回來,所以才開始逼迫妳練武,卻沒想到妳是個實實在在的可造之材。」

  「我便連出嫁時,也還只會做些簡單的針線活兒,卻沒曾想過有朝一日我捻著的不是針、而是劍。」她停了會,又道:「我可否能夠知道恩公名諱?」

  「我名『赫惟形』。」他以水代墨,用手指沾了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寫字,那筆勢渾厚,一時之間讓陸諄心看呆了。「我本也是入仕之人,但神龍以後便出了關、輾轉來到此地定居。」

  陸諄心訥道:「說來慚愧,我在此已有數年、卻不知這裡是何處。」

  「這是金州,離集州還不算遠。」

  「恩公知道我從集州而來?」

  赫惟形的嘴角一勾:「襄王除房州刺史一事雖然隱蔽,卻也是地方人盡皆知的事情。」

  陸諄心苦苦地搖了搖頭:「應是如此。」

  「我居此處已然十有三載,本想或許無法在此終老,但如今妳的來到卻又讓一切出了變數。」

  「為什麼恩公會說無法在此終老?」

  「我上仍有師訓、師恩、師命皆未曾答覆,在此之前便是已經成為一把老骨頭也無法安寧。」

  陸諄心看了看赫惟形的面貌,只看他面容沉穩、帶有幾道淺淺的皺紋,赫惟形雙眼炯炯有神,一頭烏黑又夾帶幾縷灰黑色的髮絲讓人渾惑了年齡的猜測;只是看他容貌雖然不至蒼老,但一身滿帶滄桑的氣息卻又讓人無法猜透他的年紀。

  赫惟形似乎也透徹了陸諄心的想法,道:「莫要看了,今年我已屆花甲。」

  「恩公看來方才春秋鼎盛。」

  赫惟形難得笑了出來:「妳莫要恭維,可還讓我以為這山中歲月是不會蝕人的。」

  陸諄心道:「恩公於我有救命之恩,若有我能夠幫忙的、恩公儘管吩咐。」

  「此話當真?」

  「言若泰山。」

  只看得赫惟形閉上了眼睛想了會,才道:「那麼,再多練一年劍吧?」

  「咦?」

  「屆時,若妳有那個能為,我再決定是否與妳說起。」

  陸諄心對於赫惟形的話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她心神方定時,方才允諾道:「好,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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