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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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歸

  陸諄心未曾記憶那日赫惟形與她說的「一年」究竟是否來到,只知道又過了一輪四季,直到那嚴嚴寒風帶來了輕薄的細雪。

  那時,她正於門外掃著落葉,而後抬頭看著茫茫的天空陰雲滿布,那一片又一片的細雪猶如柳絮一般飄落,而她看著柳絮出神,直到赫惟形喚了她。

  赫惟形與她同樣立於薄雪當中,但薄雪沾染了她的身子,卻在靠近赫惟形身遭一寸左右消散無蹤。

  「這冬天過後,妳就走吧。」

  「咦?」

  「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妳的了。」

  「恩公,我……」

  「妳可不是還有未竟的心願?」

  「但幫助恩公亦是我的心願。」

  赫惟形搖了搖頭,道:「眼下,妳沒有什麼可以幫我的。」

  她抿起了嘴,又道:「但我亦不知該往何方。」

  「妳不是要代他看遍天下?」

  「是。」陸諄心道:「但我……恩公曾說過,若我有能為、還會再與我說起些什麼,是否眼下我還不夠資格?」

  「沒錯,」赫惟形的眼神一般平淡,但這樣的話語對此刻的陸諄心來說卻過度寒冷:「妳尚未歷盡世事,於我而言卻無可用之處。」

  陸諄心本來還要再說些什麼,卻又如鯁在喉,終究是以沉默代替了回答。而赫惟形又看了她一會兒,方才回到屋子去。

  這幾日,陸諄心曾想數著還能待在這裡的日子,卻在數了十數日後又無奈地放棄。──她這時方才察覺,原來曆日之於人而言如此要緊、卻又如此無關緊要;但至少沒有了曆日,她便不用細數著自己寡居了多少日子。

  於是,她又過著日復一日的生活、與赫惟形進行更加嚴苛的練習。

  赫惟形的苦心她也終於能夠好好地瞧見,舉凡教與她各種武學、外頭求生的知識,也教她如何辨別將要到來的天候、夜間的方向等等,直到那初春的新芽冒出、赫惟形意外地親手替她添上一碗飯時,她才意識到了一切的變化。

  「恩公。」

  「妳知道,妳該走了?」

  「我知道了。」數月以來,她已不再抗拒,只是單純地接受著那樣的要求與提議。

  「有想好要去哪了嗎?」

  陸諄心沉默了會,才道:「我想回京去。」

  「妳確定?」

  「是,我心意已決。」

  赫惟形的神情嚴肅了起來:「妳可知道此行一去、性命難保?」

  陸諄心也怔了一下,旋即也認真地看向赫惟形的雙眼道:「數年前我喪夫之時早已死過一次,如今早是置死生於度外,一切自是順應天命。」

  「那麼,妳便答應我三件事。」

  「我自當允諾恩公。」

  赫惟形閉上眼睛一會兒,又道:「其一,妳是已故之人、自然不得對人提及自己的姓名。」

  陸諄心點頭道:「昔日的陸諄心於他們而言不過一場兒戲,往後自然也不會礙著他們的眼。」

  赫惟形又道:「其二,若真有人認出妳,又或問起妳師承之時,亦不能說出這些年妳在這裡的事情,而『赫惟形』這人也未曾存在於世。……包含日後妳也不能與我相認。」

  陸諄心一怔,良久方道:「若是恩公真願如此,諄心自當從命。」

  「那,這次飯後、妳便走吧!」未等面露訝色的陸諄心說些什麼,赫惟形又道:「吃飯。」

  陸諄心點了點頭,也沒再說話,更沒有問赫惟形不說出口的「其三」究竟為何。

  其後,赫惟形拿了早替她準備好的盤纏、又贈她一柄貼身匕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去。陸諄心呆呆地看著這收留她許久的屋子,不覺伏地再拜答謝,而後便提劍離去。

  懷揣著是早已忘卻了的京城,與些許的不安。

  且說陸諄心頭一次獨自出遠門,路途漫漫卻意外地讓她不感到十分吃力,她索性一面問著人家、一面按著從赫惟形那兒所學的野獵與人易物、換錢,甚至不畏翻過有先人闢徑的山頭直往長安。

  雖然她生長於長安,然則長安之於她的印象不過是家宅、溫王府還有那寂寞得可憐的深宮內苑。

  她甚至連長安的里坊外頭有些如何也未曾曉得,只知道偶然間曾聽過婢女們說起自己由外鄉來到長安工作時,沿途的讚嘆。

  她一路上幾乎也沒停歇,只有偶遇暴雨的幾回路上不得不暫寄民家或者邸店,滿心向著長安地等候。

  她也知道了此刻已是開元七年──自那彷彿兒戲的唐隆元年不足月便被易為景雲元年起,歷經三年更為太極、一季甫過又易延和,直到那所謂慈愛厚重的相王──又或者如今的太上皇讓位給那功比太宗的平王,也便是當今皇帝後,才又將年號改為先天、直到如今的開元。

  那樣的歷程不過九年。

  而陸諄心也意識到了被諡為殤皇帝的夫君離自己而去的日子已然有四年餘,而她竟已經逐漸地撫平了自己的傷口。

  如此涼薄的自己,可是無可原諒。

  當她來到了氣勢磅礡的長安城前,方才流下了淚。

  那時,又開始下起了雪。

  陸諄心一路走來皆是循著人煙稀少的村落過來,也沒進過什麼值得稱道的城鎮,因此頭一次要進入長安城可讓她感到緊張,況且她腰間的佩劍甚是顯眼,一路走來幾度還讓些百姓感到惶恐,她也不知道若是堂皇地佩劍而入、可否會遭致禍端?

  陸諄心就這麼在遠處觀望許久,直到她看到了一列跟滿保鑣的商隊要通過時,方才跟著胡混了進去。

  她未曾聽過城鎮的門吏是否會如此虛應故事,但這裡可是長安!可能夠如此胡混?

  那方疑惑方才升起,便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兀,留步。」

  陸諄心了解對方的聲音直衝著自己而來,卻也猶豫著是否該要回頭。在這眨眼的時間,自己的肩頭便被人紮實地拍上了一掌──

  陸諄心回頭一看,似乎是方才通過關口時的其中一個門吏。他身形偉岸、容貌年輕,看來亦不是一般小吏,這讓陸諄心的心中升起了一些疑惑:「可有事相尋?」

  「我本以為妳與那隊商隊是一道的,如今怎麼又分開了?」

  「我便隨著他們一道,卻非同路人。」

  那年輕的門吏板起了臉:「妳可知這樣胡混是要下獄候審的?」

  陸諄心瞇起了眼睛,道:「我亦未曾聽過小小門吏是能夠隨意離開城門的?」

  那門吏一楞,道:「妳叫什麼?」

  陸諄心又想起了自己答應過赫惟形的事情,便也順勢地以一路以來謅給他人的姓名道:「姓李,單名一個芮字。」

  「哪處李氏?」

  「隴右李氏。」

  「可有證明?」

  陸諄心假意從懷中要取物事,一面想著該如何說詞,卻不意摸出了一枚銅錢。她將其取出攤於掌上,上頭是實實在在地刻了只有李唐諸王等第方能擁有的金蟬樣式。

  那年輕的門吏見之不禁一楞,眼看就要作揖拜下,又被陸諄心隻手托起道:「此行可是天子御命,切莫聲張。」

  年輕的門吏聽了方才恭敬退下。

  陸諄心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銅錢,方才將其收回懷中。

  那是她與李重茂新婚時撒於帳上的彩錢,她所言的天子御命更是指李重茂臨去時的遺言,因此一話出口方才如此自然。

  赫惟形在陸諄心要離開前給予的盤纏算是十分豐厚,而自己沿途省吃儉用又多少靠著野獵也減輕了花銷與負擔,因此她尋了一家一般的邸店暫居時,發現身上的財物可讓自己待上好段日子。

  她向店家問了日期,知道這日便是除歲,隔日便要過春節了。

  春節啊。

  她不由得想起過往的春節也曾與還是溫王的丈夫出遊、甚至在上元時還能賞燈。那時候她本立於天子和諸王身後,卻被溫王悄悄地拉了拉手與其比肩。

  或許溫王那時與自己一樣還小,只知宮中禮儀、不懂宮中人心,但披著裘衣卻依然覺得有些冷的她已是紮紮實實地感受到了對方的寵愛。

  陸諄心幾日以來無所事事,便是將偌大的長安城一隅摸得熟透,看著未曾看見的街坊百姓臉上皆洋溢著美好的笑容,這才發現往年朝廷動盪的時節似乎早已遠去。

  眼下四海昇平,人禍漸稀。

  如果當時李重茂能夠安順地繼續當著皇帝,或許也會有所成績,奈何蒼天不願他坐暖御座。

  陸諄心行至市集,看著滿街人群都在置辦年貨,一時之間寸步難行,困擾之下不意被擠進了一家店去。那家店比起外頭的喧囂而言著實冷清,她環視了周遭擺設,才發現原來這裡賣的是各色各樣的面具。

  鋪子內未曾見到有人,正當陸諄心決定重新回到人群當中時,才聽得一聲招呼由身旁的矮櫃後頭傳來。

  「找什麼?」

  「只是看看。」

  陸諄心被店鋪主人的聲音著實嚇了一跳,她轉頭一看才發現原來那矮櫃後頭是張桌子,而那滿頭白髮的店舖主人正在後頭畫著面具的樣式,是以氣息平淡、以至於沒能讓陸諄心在第一時間察覺。

  店鋪主人道:「如若是要跟著到皇城邊兒看熱鬧的驅儺的面具,妳合得來的可還有幾個。」

  「驅儺?」陸諄心其實並不是不知道驅儺是什麼,而是沒想過此行回來長安卻會碰上這活動。──畢竟那些為人應當有的娛樂之於她而言早是難以憶起的過往。

  「娘子是外地人?」

  陸諄心點了點頭。

  「今個兒後晌傍黑時恰巧有驅儺的隊列會往皇城東方的延喜門跟前經過,每每這個時節多少都能瞧見那些公卿們,若妳有興趣可以跟著去湊湊熱鬧。」店鋪主人的聲音漫不經心:「不過就是除個疫鬼吧!也沒什麼。」

  陸諄心心念一動,道:「那麼,我想買一個面具。」

  店鋪主人的聲音聽來很不客氣:「好,年輕人就是對這個感興趣吧!」

  「或許吧,」陸諄心報以微笑:「人生難得一回,或許跟著人湊一次熱鬧也好。」

  店鋪主人又看了她一眼,這才銀貨兩訖地遞給了陸諄心合適的面具。

  那面具像鬼,就跟一般驅儺時候戴的面具沒什麼兩樣,陸諄心從前是不喜歡這些的、只是滿心覺得可怕,但如今看來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又是想了想,陸諄心決定在夜色將臨前,再次隱入人群並伺機進入皇城,她想看看自己過去的居所如今究竟變得何種模樣。

  冬日的黑夜來得早,長安薄暮漸深,各家坊內亦燈火通明。

  百姓們或有在家中與親人團聚的,也有加入了驅儺隊列邪呼邪呼地喧囂著,陸諄心隱於其中,不習慣地聽著耳邊的喧鬧。

  隊列過了皇城,或有諸王公卿與其家眷們遣身旁的侍從朝著人群們如天女散花般灑了銅錢驅祟,也有人蓄意地敲鑼打鼓一面大聲叫喊著。

  陸諄心看著時機將到,便悄悄地從隊列中隱去,在燈火最為昏暗的道路中消失了身影。

  悄悄地避開了街坊鄰里上成群的守衛,陸諄心發現無論往何處幾乎無處可去,一時之間想起了一道宮人們曾提及的小道,心中便篤定地循著印象一路摸黑前去,又閃避了無數的侍衛與偶來的宮人,最後終是有驚無險地潛了進去。

  在她還是溫王妃、皇后時,這樣的道路本來就不該由她走的,而時間的寡少也不由得她一一摸索,因此這一路走來確實花費了不少時間,只是幸得過去數年來赫惟形近乎刁難的鍛鍊,讓她能夠平心靜氣地遂了踏入皇城的心願。

  宮中的守衛依然森嚴。

  陸諄心接連一個時辰下的夜遁也終於感到疲憊。

  她無法循著燈火行走,因此只能在不見月色的漫天星辰下悄然隱遁。

  良久,她來到了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地方。『這裡莫不是太極宮?』陸諄心想著,又看得一列隊列浩浩蕩蕩地從不遠處前走過,行至路途、似乎有人吩咐了些什麼,又遣下了多數隊列,只餘六人緩緩地行走、有說有笑。

  陸諄心看不清領頭的人的面容,只覺身形似曾相識,便也大著膽子靠近些許。

  那來者莫不是平王與曾與自己有一面之緣的宦官高元一嗎?

  陸諄心發現了平王的身分,心中一股怒火湧升,在自己還未來得及辨明周遭是非之時,身體已若強弩飛躍而出,登時兩手四下便重重地擊昏了平王與高元一以外的四名侍從,又如閃電般飛快地出手捏住了平王的脖子、抽出懷中匕首抵住了高元一的咽喉。

  「出聲,就沒命。」

  陸諄心警告著他們,又施力將措手不及的兩人押解到燈火不及的所在,方才語帶諷刺地道:「眼看現下長安歌舞昇平,可當真有能為!」

  「妳是何人!」

  「這你無須知道,」陸諄心臉上的鬼怪面具讓被挾持的主僕二人大感不安:「我與你只是有怨無仇,你可得多虧自己奉守先祖偉業,暫無做出什麼出了格的壞事,我便替先帝好好褒獎你。」

  「先帝?」平王腦筋轉得快,卻又不知道陸諄心究竟何人,因此又道:「妳是中宗後人?」

  「陛下,諸公主不可能有此身手。」

  陸諄心不等主僕二人一搭一唱,眼前似乎又浮現了從前宮人相告、李重茂被近乎羞辱地拏下御座一事,又想起李重茂死前的容貌,恨道:「雖則如此,你讓人害死先帝的帳,又該怎麼說?」

  「妳……」

  平王不及出口,便聽得高元一不畏死生地低聲喊道:「生為皇嗣、自承天命,妳現在所作所為又豈是先帝所想!」

  「從弟並無後人!」平王知道了陸諄心指的是誰,又低聲叫道:「妳究竟是誰!」

  陸諄心嘴角一勾,聽若罔聞:「便是平王你慈愛厚重的阿爺也日日夜夜恐懼著阿郎會對你們一脈有所不測呢?」

  「啊,妳是!」高元一驚道:「溫王妃,不可能!」

  陸諄心聽到了自己昔日的名號,不覺身子一顫,而高元一也抓緊了機會遠離了匕首要脅、伸掌便要向陸諄心打去!──只看得陸諄心身手矯健、幾個拍掌便讓高元一居於下風,但看高元一亦不氣餒,登時兩袖一振,虎虎生風,硬是拍偏了陸諄心的掌風,陸諄心看身旁平王就要跑開,幾個踏步又快速地繞至平王身旁以利刃相脅!

  「我想起你的名字了,高元一。」陸諄心對於那冰冷的神色記憶猶存,原本覆於臉上的面具絲繩也因為鬆動而脫下了一半,在深層的夜色當中露出了她清冷而哀戚的容顏:「我今日便是來看看這裡變成什麼模樣,卻想不到不管歷經再多難堪的事情,這皇城依然屹立不搖呵。」

  高元一見陸諄心似乎不帶殺意,卻依然懼怕她手中匕首傷及平王,又道:「妳今日闖入深宮究竟為何?」

  陸諄心搖了搖頭,露出了讓兩人覺得詭異的笑容:「我亦不知道我來這裡做什麼的。」

  平王道:「陸氏,妳不怕我誅妳族人?」

  「你指的是溫王妃陸氏、襄王妃陸氏、房州刺史妻陸氏,還是那根本無足輕重的陸皇后?」陸諄心細數了自己的名號:「無論是哪個陸氏都已經是朝廷認為的已死之人,我想當初蓄意翻落我車駕的人也十分得意自己達成了差事吧!……既是如此,你要誅我全家、可又何故?」

  平王沉默了會,道:「朕乃當今天子,便是無故、又有何不能?」

  「喔!」陸諄心諷道:「我知道,你想當個昏君?暴君?還是讓人評一句膽小如鼠,只敢拱著自己阿爺僭位、殘殺宗室手足的卑鄙小人?」

  高元一斥道:「大膽!」

  平王──又或者當今天子道:「力士,罷了!」說完又對陸諄心道:「說吧!妳想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因為我要的也不可能回來。」陸諄心哼聲道:「或許我只是回來看看罷了!」

  「那麼,妳看夠了嗎?」

  「沒有,但我亦不想再看了。」陸諄心放輕了手中力道:「聽著,你們再欲行多少次舊事、多少兵亂我都管不著了,我是已死的人……」

  她突然想起李重茂曾經誠惶誠恐地與自己說道「若能當個真真正正的天子,我亦願意如賢明先祖們一般厚愛百姓」云云,於是又說:「平王可要記得、先帝與太廟的列祖列宗們都在等著你們百年以後待見功過。」

  說罷,也不等兩人有所回話,便收下了匕首再次隱於夜色當中。

  高元一見狀本要踏步向前追去,卻聽得平王道:「慢!」而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別弄出太大的動靜,眼下需要的是安定。」平王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又摸了摸自己的頸項依然完璧,道:「讓人把那幾個被放昏了的小崽子弄醒,今夜的事情都當沒發生過。」

  高元一低頭允諾,卻滿心向著已然遁走的陸諄心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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