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天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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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滯

  卻說陸諄心那日摸著原路避開人跡出了皇城後,又摸黑翻牆回到了自己下踏的里坊趕著回到下榻的邸店,那時邸店夥計才要閉門、卻看得陸諄心看似風塵僕僕地歸來。「李娘子,這可有些晚了?」

  「沒什麼,只是因為繞遠了而耽擱了時間。」陸諄心抱手道:「還請多擔待。」

  「這也沒什麼,」那夥計看得陸諄心如此多禮,也不好意思地道:「娘子是外地人,恐怕不太曉得京城這兒管得可嚴謹,若一不小心可是會惹事的。」

  「我會注意的。」陸諄心看夥計讓了道,便也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雪片方才踏入,隨後又向夥計討了壺熱茶回房,便才安安穩穩地歇息了去,彷彿方才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陸諄心又接連過了幾日舒服的日子,直到上元將至方才又重新踏出了邸店好好地在外頭走繞。

  從踏出邸店樓房的那刻起,陸諄心便一路向長安城的東方走,看看自己沿路走來未曾仔細瞧地真切的里坊,直到偌大的皇城已然要瞧不見時,她才發現身旁有所動靜。

  陸諄心當機立斷避開了車馬往來頻繁的地方,更往南方人煙稀疏的地方走去。想起自己的行徑或許很是怪異,怕被里坊的衛兵攔查追問,又是幾個拐彎藉由熙攘的過客掩去了自己的身影,終究覓得一處杳無人煙的死角。

  陸諄心嘆了口氣,這才回過頭來看見了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高元一,你來做什麼?」

  「我才要問妳為什麼還留在京城!」

  「你當真如此忠於平王。」陸諄心勾了勾嘴角,道:「平王有你隨侍左右,可是莫大福氣。」

  高元一看著陸諄心的眼神可不像陸諄心一般輕鬆:「幾日來我遣人明查暗訪,才知道妳用了『李芮』的假名行於京城當中,妳真正的目的莫不是對天子不利?」

  「我若要對平王不利,那日怎可能還留你等性命?」停頓了一會兒,又道:「我不像你們男人,總喜愛把雙手染滿血腥。」

  高元一一楞,道:「社稷大事又豈是婦人之仁可以擎扶?」

  「為了社稷能夠如此粉飾血腥也是你們說得算,」陸諄心淡淡地:「如同那日你說的,生為皇嗣、自承天命,那年離京後我也是讀了不少書,知道生在帝家本來就難得周歲。」

  高元一聽了陸諄心所言,終究是恢復了自己本來冷靜的樣貌道:「無論妳再如何感嘆,如今李唐天下便是現在所見的樣子,無論任何原由,我都不能讓人撼動當今天子的御座。」

  「放心,能讓平王忌憚的太平姑姑已經不在了。」陸諄心勾了勾嘴角:「況且寧王聰明,早是讓位給了平王以免平王復行玄武舊事,如今也難有人能夠有充分的理由與能為動搖天子權威,既是如此,你又在這裡做什麼?不回去好生侍候你的天子?」

  高元一面色一寒,終是正色道:「雖然我亦無法知道妳想做什麼,雖則陛下那日放妳飛去,但我做為忠臣卻不得不除妳而求安定。」

  「如此,我知道了。」陸諄心抬了抬下巴,露出了看來有些驕傲的神色:「橫豎說這麼多,就是想殺我吧?反正我已經死了一次,不在乎接下來是生或是死。」

  高元一哼了哼聲道:「如此甚好。」又吹了聲哨響,招來了十二名衛士。陸諄心看著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人竟然能令自己全然無所查,也是暗暗吃驚,她的左手抓緊了劍鞘,尋思著要後發制人。

  十二名衛士當中,兩名帶弓、兩名帶槍,餘下的八名衛士四名捉刀、四名佩劍,而高力士自己雖然腰間也佩著劍,卻全然沒有動作的意思。「諸位,眼前乃悖逆我李唐的逆賊,雖然活捉亦是不錯、但死生不論,絕對不能讓她逃出京城、也不能擾動百姓。」

  「諾!」

  只聽得高元一號令一下,十二名衛士便紛紛有所動作,陸諄心看他們並無將自己包圍的意思,尋思著高元一或將附近里坊的衛士也打點妥當,便也不再在意會有多大的動作,登時長劍出鞘,猶如銀蛇顫動,意欲直取高元一咽喉──

  雖然陸諄心並無謀害他人性命的意圖,但打殘了對方可不算數?雖然敵眾我寡,但陸諄心想道赫惟形曾讓自己讀過些許兵法,其中一則她揣摩地可久,想不到這回卻是紮實地用上了!

  《孫子》虛實篇有言:「進而不可禦者,沖其虛也。」

  高元一那時看陸諄心飛身而來,身旁兩名捉刀衛士便要拔刀相護,卻看得陸諄心在他們跟前輕足一點,翻身躍過,而是直衝著兩名帶弓的衛士而去。

  只看陸諄心也不願傷及他等要害,只是左劈右砍地硬是削斷了他們手上的弓,連帶著兩名衛士踉蹌地要往後跌坐之時亦是被各自削去了幾縷髮絲!

  陸諄心的速度,十分之快──

  高元一心知陸諄心武功高深莫測,便也不敢大意,一時之間也沒再發號施令,便也拔劍加入戰局!

  高元一的武功其實不弱,只是那日看見天子被挾而無法暢快地動作,而那十二名衛士亦各個是宮中好手,尤其那兩名帶弓衛士武器被壞以後,使出的拳掌更是帶著一股狠勁,一時之間不帶殺意的陸諄心無法占得上風,每每都只能靠著腳下步伐有驚無險地躲過明刀明槍的攻擊!

  高元一眼看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好機會,便也發了狠勁想快些結束這場兒戲一般的鬧劇,幾個步伐姑且遠離了爭鬥的戰場,又取了帶弓衛士丟下了的箭壺中的數支箭、便是以臂代弓循著間隙執向無法分神的陸諄心!

  只聽得颼颼數箭破空而來,陸諄心一時不察被擦破了衣物!便幸虧冬日的棉襖甚厚而緩去了些許衝擊,然則從陸諄心胸前、臂膀破裂的衣物所飛出的棉絮宛若白雪,一時之間遮蔽了眾人的視線,而陸諄心也乘勢姑且脫離了眾人的包圍。

  這正是天寒地凍的正月天。

  在場眾人汗濕了的熱氣簡直復要凝結成冰晶,而陸諄心在這樣的活動下暖和了身子,一時之間只覺得身上的襖子礙事,便也目中無人地將自己已被高元一飛箭劃壞了的棉襖脫了下來。

  高元一是聰明人,十二衛士亦非凡人,怎麼肯給予她如此悠閒的機會?

  只看得數人契合息同,只看得因為失去弓箭而使拳掌的兩名衛士身如飛矢一般彈射而出,而佩劍的四名衛士與高元一亦環伺在旁。──陸諄心銳利了的眸子掃視周遭,所有能夠衝破的死角也由捉刀的衛士與拏槍的衛士重重守著。

  自己可是插翅難飛了?

  不,插翅能飛──

  只看陸諄心以退為進,快步連連向後,直到被迫至里坊周遭牆沿的那刻便翻身踏牆向後翻身而上──「射!」

  陸諄心只感覺到高元一的聲音如同在自己耳邊一般嘶吼敲扣著,眼角餘光便看見不知從那兒冒出來的又是十來個持弓衛士早已從坊牆上就位,而高元一與其手下衛士也連連後退,直到陸諄心完全在眾矢之的下──

  漫天箭矢如雨。

  陸諄心剎那間只覺得那能夠劃破天穹的箭雨十分地美。

  然而腦中毫無所想的她在還未來得及將那瞬時的景色烙印在腦海時,身體已然帶著她的雙手開始有了動作──

  眾人吃驚地看著她在箭雨中舞蹈,便連想再次號令道「死生不論」的高元一也看呆了。

  而後,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下,兩道迅捷的身影竄入了眾人的視線當中,他倆二人一左一右各自護持在陸諄心身旁、替她除去漫天箭雨,高元一看狀況不對、雙眼直瞪向來者──高元一看著來者,不覺呀然。

  「罷!停箭!──停箭!」

  當他回過神後,第一個號令便是令眾人收手,又向前幾步對著護持於陸諄心左方的人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陸諄心與高元一的視線同樣投射在來人身上,發現或許不該出現在長安的人便在自己身旁。「恩公。」說著,又是長揖。

  「莫。」赫惟形視線不瞧向陸諄心,只是隻手虛托了陸諄心一把,便向高元一道:「元一,看來你過得挺好。」

  高元一在赫惟形面前似乎不敢放肆,而接下來的話語也讓眾人知道了原因:「由你指點武學至今,便是仗著皮毛所學活到現在。」

  陸諄心感到些微的訝異,怪不得她總覺得高元一每每與自己劍鋒相接之時如此契合,她不多想的話,還以為高元一優柔寡斷、善與人遊戲。──陸諄心這般念頭甫起,又看向自己的右方,是她不認識的一名青年,卻有些熟悉,想了許久、才想起或許這名青年便是她甫入長安時叫住她的那名年輕門吏。

  「今日我來是來帶走她的。」

  「就算是你的要求,我難以從命。」高元一勉力按捺自己心中的急躁:「為了大唐國祚,後患不可不除。」

  赫惟形終究是輕描淡寫地看了陸諄心一眼,又道:「她乃李唐內人,不可能謀反。」

  「枉你曾多謀善斷、為大唐國祚出生入死,卻是今日替她說情?」高元一言語之間已開始不見客氣:「無論如何,這人會危害我李唐社稷,我必除之!」在場耳目眾多,因此高元一特意揀選了用詞。

  赫惟形又道:「罷手吧!她乃我之弟子,合該由我管教。」

  高元一眼眸轉動間只覺心中一股無名火,又看得赫惟形的面色,最後方才攢拳按捺住怒氣道:「那麼,若往後她膽敢再踏入長安一步,元一無論如何亦不念舊情、要將她格殺毋論。」

  赫惟形勾了勾嘴角,道:「屆時便悉聽尊便。」又轉了對陸諄心道:「這話可聽清楚了?」

  陸諄心低頭道:「若是恩公所言如此,諄心自當從命。」

  赫惟形點了點頭,也不待高元一放行,便讓陸諄心領著自己與一旁的青年回到陸諄心所下榻的邸店。

  高元一恨恨地看著三人離去而別無他法,而眾衛士亦如人偶一般等待著高元一的號令。

  良久,高元一終是嘆了口氣,對著身旁的人道:「撤吧!便是昔日太宗麾下驃將俱在,只怕也得尊稱他一句老師。」又命令眾衛士收拾殘局後,方才領著一干人馬回到皇城去。

  而赫惟形與那青年一路隨著陸諄心回到了邸店後,便也大方地點了幾道菜色要與陸諄心和那名前來相助的青年一道吃食。

  陸諄心問道赫惟形為何來此,才曉得他為陸諄心用心良苦,在陸諄心走後不久便也循著另一條便道往長安而來,並由青年的安排一路順遂地來到此處。陸諄心又是追問,這才得知原來赫惟形年幼時便被撿入宮中習武,後來一路所屬羽林軍內仕事,其後又因其身手成為了宮中許多後進的師父、替皇宮內苑教出了不少好材料,而高元一亦是其中一人。

  「恩公故事可比我還要多。」陸諄心至今未動匙筷,而赫惟形似乎也不太理會她是否有心吃食。

  陸諄心又沉默了會,道:「恩公為何待我甚厚?」

  「這重要嗎?」

  「懇請恩公一解疑惑。」

  赫惟形終究是放下了筷子,而坐於桌案另一方的青年也跟著停了下來。「妳還欠我一命,僅此而已。」

  陸諄心又道:「恩公那日卻還未說過要我答應的第三件事。」

  「我想過了,也打算這時候跟妳說。」赫惟形停了一會兒,又道:「妳必須答應我的第三個條件,便是尋覓可靠的人,將我所授予妳的武學傳承下去。」

  「恩公所言,諄心自當從命。」陸諄心又道:「但我不知恩公師承何處,就算有那能為傳承武學,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由來可重要?」

  「是。」陸諄心這時又露出了有些固執的眼神:「滾滾原泉方能放乎四海、深根固柢方能長生久視,願恩公能與我曉明。」

  赫惟形道:「妳若真要知道,便讓他與妳說。」

  青年被赫惟形點道,方才頭一次開了口道:「太師祖,這可不好?」

  「有什麼不好?」

  陸諄心又將視線轉向了青年,道:「我名李芮,不知尊姓大名?」

  青年對於陸諄心禮儀兼備的姿態似乎很不習慣,便也道:「在下複姓屈突,單名一個鋏字,表字子光。」

  赫惟形不等兩人相互言談,又道:「妳在長安可還有留戀之處?」

  「我還未曾往西原去。」

  「為何?」

  陸諄心的語調之間有些猶豫:「我想去看看重茂。」

  赫惟形將視線投向了屈突鋏,又看屈突鋏道:「那裏畢竟是帝陵,有重重守衛、便連我也無法替妳安排。」

  赫惟形問道:「便是連遙望也無法?」

  屈突鋏想了想,終究是嘆了口氣,道:「太師祖,我擔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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