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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鄰居
綁著俐落馬尾的班云遙合身剪裁的白襯衫袖子捲到了手肘處，手上乾淨的灰色帆布購物袋裡頭裝著從巷口超市買來的食材。
通常她外出總是會套件運動外套，卻是這回莫明發了懶，連遮陽陽傘也省去，只想著快去快回。
她今天迫切地想吃點「不健康」的補足自己連續幾週工作不停歇的倦怠。
身為一位自由翻譯者，案子不來的時候令人煩惱，案子堆滿桌案的時候又得放棄一切休閒趕著客戶所訂下的最終死線、沒日沒夜地操勞，也好在與她合作的對象互動都還算令人愉悅，只是自己接下的外包分量並非能靠「受器重」三字彌補久未休息的枯竭。
家裡是四層樓透天老宅，每層樓大致上都分割為前半部與後半部兩個空間。廚房與餐廳位於二樓的最後方，由於是格局方正且簡單的老屋，縱身頗長的平面有近半是廚房，當初購屋後裝潢成半開放式廚房後還能兼作餐廳用，比起從前未經設計的格局更具開放感。
將買來的豬臀尖肉切成大小合適的方塊狀，拌了鹽巴、五香粉與提香的辣椒粉、黑白胡椒粉等香料的麵粉加點水和成麵糊，仔細地包裹著每塊肉。
沒那閒情逸致等著肉品醃漬便熱油炸起，又切了胡蘿蔔薄片與洋蔥碎、蔥薑蒜等備用，待肉炸起後再炸出一片片酥脆的胡蘿蔔片與佐料，最後豪邁地拿了白瓷鍋以盛裝這些點心。
無論是炸豬肉或者蔬菜都被她炸的酥酥脆脆，她更快樂地取了四季豆炸過一回，再下一旁的鍋子快速地炒一盤乾煸四季豆。取了點餘下的豬肉末與蔥蒜末來用一旁鍋裡的熱油爆香，再加點辣椒後便將炸過一回的四季豆爆炒至熟透，最後以鹽巴與胡椒粉調過味後便能上桌。
雖然想獨吞這份簡單的「珍饈」，但她依然取了部分裝在白瓷盤上，走到一道突兀的門前並打開防盜鎖，朝裡頭喊道：「曲阿姨！我做了點點心──」
班云遙住的這片老社區屋齡有四十餘年，當初建商買下了成片的土地蓋成制式化的透天住宅，接連幾條巷子都是背靠背的格式，中間縱是有所謂的「防火巷」也僅有不到一尺寬，幾乎是連動格局。當年班云遙買下這棟房子時也沒細看，只覺得這處環境清幽、沒有外頭的喧囂，便是急急地簽了約，後來才曉得這棟房子與背靠著的那棟本屬於同一戶人家的兄弟二人，兩人為了共同撫養父母，想著父母喜歡子女環繞的氣氛，除了將一樓後門打通以外，又將二樓略微外突的窗臺改成落地式並額外加裝，使得兩戶在實質上幾乎是相連一塊兒，縱是在後來兄弟二人先後搬離此處也僅是把門給封鎖，並未重新堵起牆壁。
班云遙背後的鄰居住著一位活潑的女性長輩，是當初那對兄弟的弟媳，她總叨念著兒子們都在繁華的外地城鎮乃至國外工作，又不願與兒子同住，因此索性趕走自己的丈夫與兒子們，自個兒在這頭悠閒。
女性長輩本名曲美瓊，因為夫家姓宋，所以大家都稱她宋太太又或者曲阿姨。
班云遙搬來這裡的頭一日就受了她的招待，後來一來一往之下兩人竟也相處得很好，幾年下來一點兒齟齬也沒有，班云遙甚至將她當成自己的親長輩看待。
這時候曲美瓊總會在二樓前頭看電視，所以她總會多喊幾聲。
卻是這回開門的時間比平常晚上許多，班云遙被惹得嘴饞，險些沒當場偷吃幾塊。正在天人交戰之際時看得對方大門終於敞開，但意料之外，與她四目相對的正是一名眉目與曲美瓊有點相似的男人而非曲美瓊本人。
她看過他的照片，那是曲美瓊的小兒子，宋豫學。
更正確地來說，在她還從事上一份工作、他也還在那個圈子打滾時，他們就算「認識」了。
只是物換星移，她離開了那擁有不好回憶的傷心地，而他也因為合約到期沒再續約而退出了那個圈子。
沒想到後來長年在國外的他竟然還會回來。
自從幾年前搬來這裡以後，班云遙就幾乎與過去的朋友們斷了聯繫，與她較好的朋友多在外地甚至是國外工作，只要利用電腦或者手機便能彼此聯絡，再加上她的工作也屬於遠端視訊便能解決的範疇，是以不免疏忽了日常生活的交際方式。
面對陌生人時該怎麼辦？
尤其是曾經認識但實際上也未曾有實質交集的陌生人。
「我媽在廚房，我去叫她。」
「不用了。」班云遙冷不防地說了一句，而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是不是有些不客氣？旋即又是盡可能放緩了語調道：「我做了點點心，順便盛了些給阿姨，這些……炸的不好吃多，所以只拿了一盤來。」
自顧自地解釋完後，班云遙幾乎是不容對方拒絕地將盤子給塞到對方手中，又說了聲「打擾了」便匆匆地關了門。
太可怕了。
她的生活極其安定，除了幾年前搬來這裡認識曲美瓊外，她還當真沒有再認識新的人──就連帶著她簽約、幫忙跑交屋流程甚至與銀行應對的房屋仲介都是原本就認識的親戚！
班云遙只覺得渾身發毛。
曾經是在銀幕上一亮相便驚豔四座的新人演員，雖則不是科班出身卻擁有令人艷羨的天賦，再加上其俊朗卻略帶著疏離的外型而一躍成為媒體新寵，在圈子內五年間雖只拍過六部電影與一部網路電視劇，但每部的評價都極高、也都是當年的年度賣座作品。
更難能可貴的是，一夕爆紅的他並未因此而驕傲，待人處事依舊謙遜、私生活亦低調非常，更未曾傳出任何醜聞。
擁有那樣強大威勢的他原本能席捲影視圈成為新一代影星指標，卻是在與經紀公司五年約滿後悄聲無息地退出影視圈，回家裡頭協助父兄打理家業。
那時，班云遙還曾與他間接有過交集，只是一個在幕前、一個在幕後，縱使兩人幾回錯身而過，卻也是不曾說過半句話，可謂相見不相識。
方才的插曲對她而言堪稱震撼，好在她心態向來調整得還算快，在小酥肉與乾煸四季豆等的香氣吸引下，倒是將方才尷尬的小插曲給拋諸腦後。
一大碗香噴噴的白米飯配上炸物極其誘人、令人食慾大開，缺乏的蔬菜養分全都交由果汁機處理後的蔬果汁一杯解決，如此懶人料理簡便又無需多加思考，讓饜足的她扯下了束縛頭髮的髮圈扔在一旁便逕直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吹著冷氣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手機鈴聲吵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望了一眼，是曲美瓊的名字，便是接了起來，幾乎毫無防備地軟聲應道：「阿姨，怎麼了嗎？」
電話的那頭似乎頓了一下，接著才道：「宋小姐，我媽讓我還盤子。」
班云遙被嚇得睡意全消，這才趕緊端坐在沙發上以過分字正腔圓的聲音道：「好……請稍等！」
她忙不迭地扔下手機，衝到廁所去就著鏡子重新束起散亂的頭髮，又如風也似地跑到二樓後間的門旁深呼吸了幾回，打開了門。
對方高大頎長的身形簡直要蒙了她的眼，她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麼緊張，卻是在正要開口道謝時，宋豫學身後伸出了隻手將他拉到一旁，露出來的是曲美瓊和藹的笑容：「阿遙，對不起啊！我這臭兒子突然回來，嚇到妳了吧？」
是嚇到了，但是怎麼能當著人家的面說呢？
妳是他媽，但我不是啊！
班云遙略微尷尬：「沒什麼，就是沒想到而已。」
「臭小子！」曲美瓊將兒子手中的盤子接了過去，直接擠到了跟前，又道：「阿遙，我跟妳說點事，等等就走。」
班云遙一愣，側身讓曲美瓊走進來。
曲美瓊毫不客氣地利用班云遙家的防盜防火大門把自個兒的兒子關在外頭。
「阿遙，我兒子這趟會回來是要把我帶出國的。」曲美瓊抱歉地笑了笑，班云遙甚至不知道她為什麼如此歉然。「我老公他的身體不太好，我得去幫他，家裡頭大媳婦也要忙著公司的事，沒辦法。本來妳搬來的時候我就想說我們兩個人能做個伴、也沒問妳要不要把這道門封死，結果沒想到現在我得先一步搬走……大概過幾個禮拜就會離開，房子不會處理掉，這門如果妳嫌著麻煩放著不動也沒關係。」
「伯伯還好嗎？」
「還行還行！就是上了年紀的老毛病！」曲美瓊臉上不見擔心，甚至神神祕祕地說道：「聽說是上次跟我用手機視訊、手機掉下去的時候要撿，結果閃到腰、到現在都還沒好！真是人老了就不中用！」
班云遙克制自己想抽嘴角的衝動，道：「那……阿姨也要請伯伯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這樣還要工作的話……太辛苦了。」曲美瓊的老公是眾所周知的工作狂。
班云遙幾年來也曾好幾回被曲美瓊拉著與宋家伯父視訊，曲美瓊說了自己一輩子就生了兩個不會撒嬌的臭小子，好不容易有香噴噴的女性晚輩願意跟她親近，索性將班云遙當自個兒的女兒看待，而宋大叔因為妻子日誇夜誇，也逐漸對班云遙挺有好感，偶爾隔上一兩個月沒看見班云遙出現在妻子的視訊螢幕內，還會好奇地問問班云遙是不是工作忙。
說是當成自家女兒看待其實也是玩笑性質，但無可否認地，曲美瓊的確對班云遙非常好。
班云遙從小便與自己的父母不親，尤其在弟弟班云遠出生以後更是將對她的注意力全都轉到了弟弟身上，又後來父母因故離婚，雖然雙方都並未再嫁娶，甚至一年還有將近一半的時間總是住一塊兒，但總歸已經不算是正經的一家人。
在班云遙大學以後，與父母的關係更是疏離，唯一時常聯絡的也就是跨越了近半個地球的弟弟，卻總因為時差而難以久談。
宋大叔夫婦的出現對她來說就像是彌補了親情的空缺一樣，而或許是曲美瓊後來知道了她的家庭關係，對她也是特別得好，唯有並不逢人就誇班云遙，隱隱地有著尊重她並不喜歡與外界牽扯過多的意思。
曲美瓊看著班云遙真一心為著宋大叔著想，便是笑道：「他那老傢伙就是這副德行！別理他！倒是妳往後有空的時候還得常常接我電話，不然我看不見妳可就寂寞了！」
「阿姨……」
「乖孩子。」曲美瓊笑咪咪地，又道：「唉喲！都忘了跟妳說，那盤小酥肉還真好吃，差點沒讓阿豫那小王八蛋全搶去，害我多做了幾盤菜塞給他。」
班云遙聽了笑了出來：「阿姨喜歡的話，下次我多做點就是了，只是這樣油炸的東西還是少吃點好，如果不是因為最近剛解決了筆挺難案子，我也不會那麼放縱。」
曲美瓊道：「這次的客戶的案子已經半年多吧？」
「對啊！要翻譯的東西超多的，又是非常重要的案子、比起往常還要累。」班云遙嘆了口氣，又道：「好在最後客戶還算是滿意的。阿姨什麼時候要走？需不需要我幫忙？」
「幫忙倒是不用，我那臭兒子請了家事公司來，應該沒幾天就好了。」曲美瓊想了想，道：「阿遙啊！我請妳吃頓飯吧？」
「噯？」
「妳也知道我聊得來的人就那些，這幾年如果沒有妳，我還真不知道會有多無聊！」曲美瓊叨念著：「妳教我不少東西啊！像是教我畫畫、教我看電影的門道、教我做很多手工藝和插花，還教我不少連我都沒吃過的菜，我才請妳吃頓飯而已有什麼稀奇？」
「阿姨！妳這樣太客氣了！」班云遙笑道：「阿姨才幫了我不少，像是我剛搬來的時候……」
曲美瓊忙叫道：「停停停！那都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後來都是我麻煩妳的！」
班云遙淺淺地笑著：「阿姨，就是我們兩個人都無聊，恰巧聊得來而已，沒什麼謝不謝的。」
曲美瓊笑了笑，道：「妳這孩子！非要我拿出長輩的身分壓妳──阿姨想請妳吃頓飯，行不行？」
「阿姨，我……」曲美瓊的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班云遙也不好拒絕，卻仍然略微遲疑地開口：「那可不可以……找不要在鬧區的地方？」
曲美瓊為人豪爽卻心細，知道幾年來班云遙作息的她爽快地答應，又道：「我有個朋友開的餐廳離這裡不遠，大概十來分鐘車程，今天本來是想包下餐廳要請我兒子吃飯，看來只能讓他等著了。」
班云遙有些為難。
曲美瓊笑咪咪地道：「他是我兒子，我想甩開他還甩不掉，不差這頓飯！就這麼決定了！」說罷，便轉回了門前逕自打開了門。
大門一開，班云遙便看見宋豫學竟還站在門口，無奈地拿著母親的手機看向這方。
曲美瓊來得急，沒帶鑰匙也沒帶手機，偏偏她那頭的門是關上後自動鎖上的設計，這才讓自個兒的兒子乖乖地等門。
曲美瓊一看立刻大笑出聲：「你什麼時候這麼憨厚了！我要回去就不會叫你一聲嗎？阿遙也能撥我的手機叫你替我開門啊！」
宋豫學有點尷尬，而班云遙本來不想笑，卻也被曲美瓊的笑聲感染起來，連帶著對曲美瓊將要搬離的感傷也一掃而空。
宋豫學不敢頂撞自己那其實比母老虎還強悍的媽媽，只得看了班云遙一眼要她別瞎起鬨，那幽深的目光刺得班云遙一凜，趕緊收斂了原本便不太爽朗的笑意。
宋豫學有些後悔，卻沒有過分糾結。
曲美瓊與她約好在巷口碰頭，各自從自家的大門，再一塊兒搭著曲美瓊的車出發。
曲美瓊招了招手讓班云遙坐上副駕駛座，班云遙一隻腳跨上車時才發現原來車上還有她兒子。
宋豫學坐在駕駛座後方，後座的另一個位置堆滿了三大袋紙袋，看起來是禮物。
「妳別理他，他就是替我運土產的！」曲美瓊笑咪咪地揭破她的猶疑：「快上車吧！晚點會堵車。」
曲美瓊朋友開的餐廳是美式懷舊風，昏黃的燈光、仿皮製座椅與深色牆面布置讓向來習慣簡潔明亮的班云遙有些不習慣，更遑論貼在另一頭斑駁牆面上頭的幾張令人眼花撩亂的嬉痞海報更讓她渾身不對勁。
班云遙垂下眼簾，點了中規中矩的清炒雞肉義大利麵。
曲美瓊點的美式漢堡大得誇張，班云遙眨了眨眼，惹得曲美瓊笑了出來，連帶被趕得老遠的宋豫學也往這頭投向視線，惹得班云遙有些不知所措。
曲美瓊雖然知道性子大方的班云遙過去發生的一些糟心事而對於有必須與陌生人交際的場合時總顯得膽小，但她偏生就喜歡這樣的班云遙，只覺得小姑娘家十分可愛，每回逗著她就像逗著自己的女兒一樣，也不覺感到自己果然是上了年紀──她還記得年輕時的她對於班云遙這樣有著雙面性子的女性都十分不以為然，只覺得那樣的表現太過小家子氣。
總歸是有點年紀，度量也跟著大了些的緣故。
這間餐廳外頭早已掛了休息的牌子，廚房裡頭忙完後，一名略微豐腴的婦人走了出來，毫不客氣地拉了鄰桌的椅子過來面朝著曲美瓊道：「美瓊，這就是妳說的阿遙啊！」
那是餐廳的老闆娘林彩瑜是曲美瓊學生時代的學妹兼最要好的朋友之一，班云遙也常常聽曲美瓊提起的。
曲美瓊朝班云遙正式介紹了林彩瑜的身分以後，林彩瑜便讓可憐兮兮坐在餐廳斜對角一人獨坐的宋豫學吃完後再拿飲料過來這邊坐，又笑道：「美瓊，妳的兩個兒子是天上地下都沒處找的好兒子，怎麼就這麼晾著？萬一以後他們不理妳怎麼辦？」
「能怎麼辦？小兒子沒了有大兒子，大兒子沒了還有老公啊！我又不是沒存款？」曲美瓊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又用下巴指了指班云遙道：「更何況我對阿遙跟自己的親女兒一樣，我還怕沒人陪我聊天嗎？」
「哇！那我咧？」
「妳這裡還能少我一口飯吃嗎？」曲美瓊笑嘻嘻地與老朋友耍花腔，正要再說些什麼時，外頭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