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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去
談笑被打斷的當下，身為老闆娘的林彩瑜立刻站了起來招呼道：「不好意思啊！我們今天晚上不營業了。」
那人道：「老闆娘，我是來訂位的。」
林彩瑜的臉上掛著待客的笑容道：「沒問題，請跟我到櫃檯。」
那人走了幾步，又向曲美瓊的座位那頭瞟了一眼，曲美瓊背對著他，而他恰巧看到了蓄意低下頭喝著飲料的班云遙。
那人一愣：「班云遙？」
班云遙神情一凜，深吸了口氣擡起頭來道：「陳助理。」那聲音之疏離、神情之冷漠，全然沒有在面對曲美瓊母子時的親近與恭謹。
彷彿變了一個人。
「阿遙，你們認識？」
班云遙淺淺地朝曲美瓊笑了笑：「是啊！」卻是再沒有其他話。
陳助理盯著她的眼神有幾分火苗，又顧及到自己身負工作，便決定不再與班云遙糾結而要走往櫃檯去，卻看到坐在另一隅的宋豫學。
「宋豫！」陳助理喊的是宋豫學當年在影視圈的藝名，只見他一臉驚喜，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宋豫學板著臉，一如當年他的模樣：「我已經退出圈子了。」這話的意思是請尊重他的私人生活。
陳助理絲毫不見尷尬，一臉殷勤地說道：「王導現在還會說起你呢！他說就算你願意出馬客串幾場戲，他也會想辦法幫你安插進去！」
宋豫學毫不猶豫地說道：「我現在的生活過得還不錯，不希望再重回幕前。」
陳助理從口袋中掏出了發亮的黑色皮製名片夾，從中掏出一張名片，恭敬地要遞給宋豫學，但宋豫學卻沒收，還展現了遠比當年在圈子內時更加過分的冷漠。
陳助理第一次感到尷尬，卻不依不撓地將名片放到了桌上，道：「這陣子王導的劇組剛殺青，又要準備下一部戲，編劇那些也都還在聯絡，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你的聯絡方式，到時候我們寄一份腳本過去？」雖然是用了疑問句的語氣，但整體而言更像是令人不能拒絕的肯定句。
「不用。」宋豫學十分冷淡，就像是蓄意擺著架子一般高高在上。
林彩瑜本想著要緩和這尷尬的氣氛，卻不想陳助理看了看這餐廳只有兩桌客人──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宋豫學與班云遙不同桌、卻顯然與她們有幾分交情，他心裡出現一抹濃濃的嘲笑，又轉頭朝班云遙揚聲道：「班大編劇，妳也來勸勸宋豫嘛！雖然新戲沒有叫妳寫劇本，不過我問問導演，妳也跟王導合作過，應該能看到業界大師的劇本。」這聲音聽起來爽朗直率，但在眾人的耳裡聽起來只有表裡如一的諷刺。
班云遙朝著陳助理露出諷刺的一笑，道：「陳助理是還沒上過我推薦的情商或者溝通課程還是沒有向醫師求助？記憶錯亂了記得吃點銀杏，應該有用，省得又被王導演海削。」
陳助理一愣，緊接著臉陰沉了下來。
林彩瑜忙藉機打了圓場：「陳先生，您要訂位的事……」
「下週二晚上五點半。」陳助理死死地盯著班云遙，也不管自己凶狠的視線早落入了轉身一睨的曲美瓊眼底。「我要包場。」
林彩瑜拿起紙筆在行事曆上記了下來，又道：「我們的最低消費是每人一百元，如果要包場，要付四十個座位的最低消費金額作為訂金。」
陳助理毫不猶豫地從自己的皮包裡掏出了四千塊拍上櫃檯，眼睛仍死死地瞪著班云遙。
班云遙視若無睹，她假意喝著飲料，雙手都輕鬆地搭在杯緣與桌上，看起來毫不在意，但藏在鞋裡的腳趾卻繃得老緊，就像是在竭力忍耐些什麼。
曲美瓊在察覺班云遙隱藏在冷漠面具底下的不自在後，往宋豫學那頭看了一眼，而宋豫學也很有默契地走到兩人的桌邊擋住了陳助理的目光，道：「我們該回去了。」
陳助理被這突如其來的打岔惹得一愣，旋即笑道：「班編劇真見外，分明是認識的，怎麼不介紹一下？這位小姐是……？」
班云遙慢悠悠地站起身來，近乎冷漠的視線從宋豫學身旁越過直達陳助理身上，道：「陳助理，我們本來就不熟吧？」
陳助理有些生氣：「班云遙，我們才幾年不見……」
班云遙低下頭來，略帶愧疚地與曲美瓊說道：「阿姨，我們可不可以先走？」
「當然啊！我都吃飽了！」曲美瓊豪氣地抓起桌上的鑰匙，往櫃檯那頭說道：「阿瑜，我們先走啦！」
林彩瑜聽了趕緊應道：「下回再約啊！」
曲美瓊朝她招了招手且作招呼，宋豫學也跟著要離開，卻是陳助理忽地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快步走了過來，道：「班云遙，妳別忘了那件事！」
班云遙沒打算理會他，背著自己的包包便要跟著離開。
陳助理如從前她所認識的一般拽住她的手臂，卻在下一秒他的手被宋豫學扯了開來。
班云遙看了宋豫學一眼，又對陳助理道：「陳助理有什麼事情就直說，我搭人家的便車，不方便。」
「原來是又勾上人了？」陳助理目光中的惡毒毫不掩飾：「就說當初妳一個新人怎麼可能成為編劇，一定是靠跟人上床才有這樣的──」
「你的話太過分了！」曲美瓊實在忍不住開口了：「阿遙，這人是哪裡冒出來的，這麼沒教養？」
「阿姨，他是製片公司的……資深助理。」班云遙盡可能緩和臉色道：「從入行打雜的算起，二十多年都只是……助理。」究竟沒再說他是打雜的，頂多就是從兼職打雜變成有名分的打雜。
陳助理臉色一變，道：「妳這女人──」
班云遙毫不遲疑地亮出手機，上頭是明晃晃的錄音畫面：「誹謗罪這三個字陳助理知道怎麼寫嗎？還是說再加個公然侮辱會讓你開心點？我不知道法院會怎麼判賠，但我現在很有時間。」
然則陳助理就算願意跟她耗，他的工作性質也耗不起。
更甚者，做了二十多年助理的他沒有背景也沒有額外的實力，一直在後勤場務的最底層遊走、連個小組長之類的主管職也沒能混上，因此雖則他在這份工作上頭已經爐火純青，卻也不乏有實力不錯的科班新人取而代之，是以他根本耗不起。
班云遙說她很有時間，莫非是她攀上了宋豫學？
陳助理看了宋豫學一眼，卻被他不善的目光看得一慫。
班云遙又是朝著陳助理晃了晃自己的手機，這才對曲美瓊說道：「阿姨，我們走吧！」
曲美瓊應了一聲，這回由宋豫學殿後，像是保鑣似地護著兩位女性走出餐廳。
陳助理在三人走遠以後忍住了氣，又轉頭朝林彩瑜那頭囑咐了幾句才憤懣地離開。
林彩瑜本來想著要憑藉姊妹義氣拒接這群客人，左右她這是有名的餐廳，不會受到這點小事情影響，反而陳助理還會因為自己的惡霸行徑付出一點代價，但又想著這畢竟是客人間的私事，還可能牽連到曲美瓊在意的晚輩，便還是決定照常接待。
其實林彩瑜在心裡也有點好奇班云遙從前到底發生什麼事？那樣看起來乖巧的女孩子竟然會繃緊神經對待一個人，實在讓她無法想像。
幾十年來從事服務業早讓她將察言觀色這一套本事練得十分有火候，她在心裡快速做了取捨，卻同時也有些好奇讓自己那精明無比的學姊究竟看上了班云遙哪一點，直讓這些年她們的閨密聚會時總會提起她來誇個幾句？
回程的車上，曲美瓊一改以往的叨叨絮絮，沿途無話。
班云遙假裝看著車外的風景，藉由外頭的霓虹燈火在自己的眼中忽明忽滅掩飾自己陰暗的情緒。
陳助理所言的那些都是她無可容忍的恥辱。
大學時被朋友拉入了戲劇社，又莫名其妙地被指導教師指定寫了劇本，後來劇本竟得了教師青眼而被推薦給當時沒什麼名氣的劇組拍攝，所採用的人員無論幕前幕後幾乎都是新人。
為了應和贊助商的要求，沒什麼資金的製片人與導演請不到知名演員替他們提高聲量，便狠下心來請了位知名編劇掛名。
那位知名編劇只在她親手寫出的稿子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便拿走了酬勞，而自己一分錢也沒賺到，甚至也沒曾在作品的謝幕名單上出現自己的名字。
電影爆紅後，製片人透過社團教師與她聯繫上，要求她再寫相關題材的劇本，並且也答應支付應當的酬勞，但最後卻仍「比照往例」掛上其他編劇的名字，而她依然是默默無聞的學生、默默無聞的新鮮人。
一連五年，十一套劇本，當中有過半賣座作品，餘下的那些評價與票房也不差，至少都是中上之作。
身為正牌編劇的她難免得勤著跑片場與劇組人員討論拍攝事宜，自然一點兒名氣和背景也沒有的她受了不少奚落與刁難，更有人認為她只是想藉此攀高枝或者找機會揚名立萬的新鮮人，對她的鄙夷與嘲諷未曾少過。
曾經為她鳴不平的社團夥伴們到最後甚至也轉了態度，不是漠不關心就是隱隱透露著嫉妒與看不起。
也就是在最後一套劇本完成後，當紅的主演發現了這項事實，強烈要求劇組人員必須將她的名字寫上去，她才得了個助理編劇的名稱。
隨後，她也因為被該演員「特殊看待」而遭受了不少的麻煩，在提前寫好的第十二套劇本還沒交出去以前便下定決心辭去職務。
會繼續寫劇本其實也不是為了興趣、更不是為了虛名，而只是單純覺得有一份工作就好，但另一方面其實也有著過去社團間內的人情因素──她總覺得自己似乎不好拒絕社團教師的熱情。
她對生活沒什麼特別的要求，物慾也挺低，只要能有遮風避雨的地方與偶爾能奢侈且不顧忌地吃上三、五百元的大餐便已滿足，所以後來的劇本既然能拿到酬勞，餘下的「不順心」相較之下便沒那麼重要。
只是後來劇組內的霸凌愈發過分且難以容忍。
言語排擠與偶爾的肢體碰撞她還能忍受，但汙衊她利用身體換取機會與金錢甚至是栽贓她竊取演員私人物件等事她便無法容忍。
她甚至為此生平第一次上了警局，也好在那樣拙劣的栽贓並沒有成功。
後來，她十分慶幸在第十二套劇本的合約還沒簽下時便婉拒了這份工作，而後拿著一筆「封口費」離開了老家，更在其後不久與長年在國外發展的弟弟共同合資買下了如今的這棟住宅。
父母見自個兒的兒女已經獨立以後，便放心地退掉老家的租約，轉而繼續投注在自己的事業乃至志業上、並未再給兒女一分資源，而班云遙也抓緊時間進修大學時期的本科，最後憑藉著兩年的進修時間所考來的執照開始發展自己的獨立工作事業。
幾年下來已經頗具口碑的她工作應接不暇，甚至已然有餘裕選擇自己的工作，也早繳清了房屋的貸款──除卻過去所帶來的陰霾以外，一切早已算是順風順水。
曲美瓊將車子開到巷口後便讓班云遙下車，卻在班云遙才剛在家裡安頓好後不久便又再次接到曲美瓊的電話，要她將兩家連接的門給打開。
曲美瓊笑嘻嘻地端了一小盤精緻的擠花奶油蛋糕給她，說：「吃點甜的心情會好點喔！」
班云遙本來以為自己早已平復情緒，卻是立刻掉出眼淚來。
過去的委屈一一浮上心頭，最後沉重得化成一顆又一顆燙人的淚珠落下。
曲美瓊忙將手上的盤子放到一旁的流理臺上，一把抱住了班云遙道：「乖阿遙！阿姨知道妳受委屈了！乖啊！」
或許委屈這樣的情緒就是受不得安慰二字的刺激，班云遙只覺得自己的委屈之情愈甚，最後甚至放膽抱著曲美瓊大哭起來。
曲美瓊著實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才陪著班云遙哭完。
她看著班云遙吃完蛋糕的嘴邊沾上了奶油不住覺得好笑，卻又忍住了提醒的心思，看著她抽抽咽咽地說道：「阿姨，謝謝妳。」
「不用謝啦！客氣什麼呢？」曲美瓊緩言安慰了一句，又道：「那個人是怎麼回事？」
「他……」班云遙抿了抿嘴，本來想如往常一樣搪塞過去的她赫然發現自己的脣邊似乎有異物，假意又抽了張衛生紙來要擤鼻涕，往臉上一抹後才發現原來嘴巴還沾了奶油。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班云遙總算一五一十地與曲美瓊說了自己當年身為隱藏編劇的過去，卻是對待部分劇組人員對她的欺凌避重就輕──倒不是想遮掩什麼，而是說起那些讓人討厭的過往直讓自己覺得沉重得無法呼吸。
更甚者，曾經骯髒下流的語句似乎又重新縈繞在自己耳邊，一句句齷齪的詞彙像是針尖一般刺著自己渾身上下的毛孔，讓她冷汗直流。
她忽地覺得自己吸不到空氣，一張原本哭得通紅的臉愈發蒼白，到最後雙眼發直，幾乎無法說出話來。
曲美瓊發現了她的不對勁，眼疾手快地抓了客廳邊桌下頭摺疊好的摺紙垃圾袋，打開來罩到班云遙臉上，用和緩的語氣道：「慢慢地吸氣──閉氣──吐氣──乖，再來一次！吸氣──」
班云遙好不容易緩和下來，隨之而來竟是渾身發軟。
曲美瓊嘆了口氣，雖然也不後悔藉由探聽班云遙從前的事而讓她稍微抒發心中的鬱悶，心裡頭卻也隱隱有著愧疚。
宋豫學是她的兒子，母子之間並不疏離，她自然也從他口中聽過班云遙的一些事蹟，是以後來在發現這棟房子的新主人是班云遙後，一腔無處散發的母愛便轉移到班云遙身上。
曲美瓊還記得自己的兒子是為了解朋友家中公司的燃眉之急才簽下那經紀公司的五年合約，從原本的不甘不願甚至有幾分怨氣到後來投入演出竟也只花費了一年時間，她曾好奇地問過兒子，兒子回答自己是被劇本所吸引。
宋家的環境相對優渥，有著能將兩個兒子都送出國留學的家底，加上宋家本來就是家族企業，兩個兒子的眼光自然也因為比同儕多了點見識而廣了些，尤其她那小兒子宋豫學從前更是帶有幾分傲氣，直到演出了實則為班云遙創作的劇本後才大為改觀。
依照宋豫學的說法，一般的劇本縱是聘請顧問指點，總還有不合理之處又或者考慮不全之處，但當時還是大學在學生的班云遙所寫出來的劇本除卻故事內容跌宕起伏精彩以外，還十分嚴謹又不影響演員發揮，能精準地抓出每幕戲的重點並且照顧到演員與角色之間的思考，在細節上更是詳盡且幾乎無可挑剔，這十分不容易──
這也是經由一位影視圈的老前輩評點的。
那位只出現在片場寥寥數回的掛名編劇絕對寫不出這樣的作品。
並不是那位頗具名氣的編劇不好，而是那根本是風格迥然的兩種類型。
宋豫學因為好奇而默默觀察並打探了幾回，這才曉得原來他所出演的是那位在學生班云遙的作品。
宋豫學當初既然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簽約，自然也不曾看過自己的作品，就算出席首映會、也不會看到最後的謝幕名單。
也是直到約滿前的最後一回拍攝時，他聽見劇組人員私底下誹謗班云遙，又提起掛名編劇一事，他才恍然大悟班云遙「入行」幾年間的心血全都不屬於她。
他雖然是當紅的人氣演員，但在圈子裡的分量還不夠，索性拉了資深重量級演員前輩作為後盾，強行將班云遙的名字掛上謝幕名單。
從那刻起，班云遙才算是真正圈子內的人。
宋豫學那時以為自己做了好事，但曲美瓊在知道這件事後大罵了他一頓，說道在班云遙那樣的處境下，如果她有心繼續創作劇本，也幾乎算是完蛋了。
宋豫學起初不明白，直到回到家裡的公司幫忙並且歷練了兩年後才理解曲美瓊的意思，但那時候早已來不及。
他甚至想要回頭「補償」，卻聽聞班云遙早已離開劇組，甚至老家的房子也都退租。
那時候的班云遙於他而言只是個曾經無意間對不起的人物，雖則存在愧疚卻也不至於深入心底，直到母親向他說起家後頭搬來的新鄰居姓名時，他才又想起曾有這號人物的存在。
曲美瓊不放心班云遙的狀態，盯著她梳洗後，又一通電話叫宋豫學送來自己放在房間裡的安神精油和擴香儀，在班云遙百般推拒下依然替她點上、替她關了房間的燈，而後才隨著在外頭等著的兒子一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