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長夜不渝 (3)

Posted by

第三章 談話

  二十天後,班云遙親自開車送曲美瓊與宋豫學二人到機場。

  曲美瓊在行前甚至將家裡的鑰匙交給班云遙,讓她偶爾替房子開窗透透氣,甚至表明了那棟房子的任何費用早都使用銀行扣繳,就算搬進去住也無所謂。

  班云遙自然不會那麼放肆,卻答應曲美瓊的要求。

  機場的接送區臨停不能太久,宋豫學幫著曲美瓊卸下行李後,竟然沒有走動的意思,惹得曲美瓊也瞪大眼睛望著自己的兒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行李裡頭分明有宋豫學的物品的!

  宋豫學冷靜地說道:「大哥或大嫂會去機場接妳,我本來就得在國內的總公司待上一段時間處理新的路線。」宋家的企業雖然也不算大、稱不上豪強,但在國外仍有幾個據點,如今宋家父子待著的就是國外的主要拓展據點。

  當初宋豫學的父親本來要將大兒子留在國內坐鎮、讓小兒子跟著他在國外學習,卻不想大兒子因為交往的當地華僑女友而不肯回國,小兒子又為了躲避狗仔而堅決拒絕留在國內,因此便成了父子三人俱在國外、改而提拔國內資深經理坐鎮的情況,而曲美瓊雖然早在數年前搬回老家時就已經不管事,卻還是掛著總經理的頭銜替他們過濾重大決策。

  「臭小子,你!」曲美瓊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說已經訂好機票了?」

  宋豫學毫無負罪感:「我把我的票給退了,順便把妳的換成商務艙。」

  那價差甚至能達到將近五倍!

  「你是在賄賂我?」

  曲美瓊罵了一句,又正想要再說些什麼,機場警察便吹了哨子提示幾人不要阻礙交通,而曲美瓊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重新坐回班云遙的車揚長而去。

  到了休息站時,宋豫學提議換手駕駛。

  大清早起床開了幾個小時的路程,班云遙也確實有點累了,便也沒客氣地交給他開車,自己則乖乖地要坐到後座,卻被宋豫學阻止了:「坐前座,比較好聊天。」

  班云遙不知道自己跟他有什麼好聊的,卻也依然依著指示坐下。

  只是個位置而已。

  過去三個禮拜間,班云遙沒少幫忙曲美瓊打理瑣事,卻也沒與宋豫學有過正經的談天。

  雖則宋豫學自作主張請了家事公司打掃,但也有不少曲美瓊留下來的事情得辦理,諸如跑個銀行、跑個電信局等等,而後宋豫學又依著自己的意思請了裝潢公司來重新粉刷並保養牆壁,乃至後來礙著空氣中瀰漫的油漆味,母子二人就在班云遙家裡空著的房間裡住了一小段時間。

  縱是如此頻繁接觸,班云遙至多也只是鄭重地向宋豫學道了謝,用一大盤小酥肉感謝他拽開陳助理那令人噁心至極的手。

  過去,陳助理沒少附和造謠者,說道班云遙是為了攀附明星乃至導演、製片人等而將自己送上床榻的放蕩女性,甚至在被她聽見後直接用奇怪的眼神反問她:「難道不是嗎?」

  更何況在她被栽贓竊取演員的私人物件時,也是陳助理強烈主張要將她扭送警局的。

  陳助理都不是元兇,但幫兇與起鬨者對她而言是更可惡的人──

在她熟讀的經典作品中,從古至今最能殺人的、最誅心的言論都出自於那些旁觀者──若沒有他們的推波助瀾,一件事情總歸是不會那麼複雜、那麼令人難以承受。

  車子離開休息站許久,宋豫學才開口說:「我沒想到還能看到妳。」

  班云遙低眉斂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道:「但是我們以前不認識。」

  宋豫學看見她清爽且沒有瀏海的馬尾造型,又想起從前那厚重的瀏海覆額,雖也是綁著高馬尾,卻更像是個容易受欺負的乖乖牌學生妹,從前和如今竟因為瀏海的有無而形成強烈的對比,一者謹慎且略帶自卑、一者雖不至於亮麗卻看起來十分舒心。

  他心念一動,壓下了自己心中異樣的感覺,又說出了平時不會輕易出口的話語:「妳與從前給人的感覺不一樣。」

  「在別人的眼裡看來還是很好欺負不是嗎?」

  宋豫學猶豫了一下,道:「的確看起來很好欺負。」

  「為什麼?」

  「容易受欺負的人無論是衣著與打扮都傾向於保守與簡單。」宋豫學彷彿擔心她誤會,又立即說道:「沒有要妳改變自己外貌的意思,我覺得這方面還是自己怎麼舒服怎麼穿。」

  「我也曾想過這點,我表哥曾跟我說,如果他想欺負誰,第一個就是找我這種看起來會忍氣吞聲的人。」

  「但是妳對付……」他想說陳助理的事,卻又覺得不適合,因此轉而說道:「後來妳改了?」

  班云遙意外沒迴避這樣的問題,只是淺淺地笑了笑:「我弟告訴我,寧願讓人覺得自己不好親近、也不要有給人欺負的機會。」

  宋豫學聽了不住失笑:「妳弟這樣教妳,難道不怕妳人際關係困難?還是他想拉妳下水?」

  班云遙也不住笑了:「他那樣的人走到哪裡都交得到朋友,但是在國外難免被歧視、被欺負,所以當然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準則。」

  「就是不靠近那些看起來就會欺負人的人?」

  「差不多是這樣吧!他說,他對那些一開始就不友善的人就索性展現出……相對高傲但又若即若離的態度,然後就能憑本事讓對方心服口服。」

  宋豫學好奇:「妳弟是做什麼的?」如果是在一般公司上班,他還真想拉攏對方跳槽。

  班云遙有點驚訝:「阿姨沒告訴你?」

  「我媽喜歡聽八卦,但不喜歡說八卦。」彷彿怕班云遙誤會,又道:「就算提起妳也都說些與她有關的吃喝玩樂那些瑣事,沒曾提起妳的私事。」

  說罷,竟有些心虛。

  他當年並不在意與曲美瓊說起圈子內的職場種種,只當母親關心他周遭的人際關係與生活環境、便將那些瑣事都一五一十說了。

  那些「瑣事」自然也包含班云遙曾在劇組被欺凌的事,只是那時他也並不太清楚詳細狀況,因此曲美瓊知道的實情也不多。

  班云遙笑道:「我知道,不然我也不會跟阿姨談得來。」也沒說起自己的弟弟是做什麼的。

  宋豫學突然有種想要了解班云遙的欲望。

  他向來也不喜歡關心人家私事,更覺得問起過去是種冒犯,但反覆在心裡斟酌許久,竟是拋棄了自己的原則,試探性地問道:「妳不喜歡跟外面的人接觸?」

  班云遙沒想那麼多,只是反問道:「你還在圈子裡的時候,一定有很多想巴結你的人對吧?」

  宋豫學應了一聲:「但對我而言,無論是喜歡我的、不喜歡我的,或者想攀關係的、刁難我的人都一樣,我沒打算讓他們走入我的生活。」

  班云遙有些訝異。

  宋豫學又說起了自己當初為了人情與義氣給朋友簽下五年經紀約的事。

  許是宋豫學主動說起自己的事,班云遙答起話來也自然許多:「我從前就是一般人,總覺得認識的、談得來的就是朋友,『朋友』這詞在我的生活中似乎有點廉價,甚至是多多益善──但我後來才發現,原來我的『朋友』其實都只是『認識的人』而非真正的『朋友』。」

  「落井下石的不在少數?」

  班云遙淡淡地應了一聲,道:「我不懂,我只是想做好自己的事、盡好自己的責任,我想對我的工作和我的作品負責,所以勤著與劇組人員溝通又怎麼了?他們與我同窗四年,有些人甚至認識更久、是兒時的玩伴,但是說起落井下石卻也少不了他們。」

  宋豫學沒說話。

  他覺得班云遙有些單純。

  「我覺得我很蠢,自己沒把關係看清楚、看透,就這樣讓他們進到我的生活中……」班云遙苦笑一聲,又道:「但也跟我表哥他們所說的一樣,藉此良機,我的確篩選出一批值得交往的朋友,那也是塞翁失馬。」

  「妳表哥真樂觀。」

  「他是惡劣。」班云遙笑了一聲,又道:「如果你知道他是用什麼語氣和什麼表情跟我說話的,肯定會想當面揍他一拳。」

  「妳揍了嗎?」

  「你覺得我像是會揍人的人嗎?」

  「不像。」

  「所以我當著他的面哭了,然後我另一位表哥──就是我那惡劣表哥的哥哥──回到客廳時看到我哭,當著我的面揍他一頓,雖然下手沒有很重,但好歹是打臉。」班云遙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我還讓大表哥壓著他讓我拍張照,第一次覺得欺負人是這麼快樂的事……然後我就懂了。」

  「懂?」

  「我和表哥他們能這樣胡鬧,是因為我們從小一塊長大、感情十分要好,加上還有一層血緣的關係,所以這樣欺負人的樂趣頂多是一般的打打鬧鬧──就像是那次,或許大表哥替我教訓二表哥也是因為想要逗我開心。」班云遙停頓了一下,道:「但是我突然覺得或許有人把欺負人當樂趣,又或者想要宣洩自己的情緒時,就會想要找倒楣鬼,而我恰巧就是那個不會反擊的倒楣鬼。」

  宋豫學覺得她那樣的「想開」依然很負面,卻不對這樣的想法進行評價,又道:「其實我覺得後來妳的方法很好,直接乾脆地了結,然後遠走高飛。」

  「我只是在逃避。」

  「但是妳的逃避很有用。」宋豫學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妳知道嗎?妳離開的那時候我還剩下幾天的約,竟然有人打電話來找我問妳的事,我那時候才想著奇怪、怎麼會問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都以為妳交遊廣闊,結果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

  班云遙諷刺地笑了一聲,道:「為什麼要問我的事?」

  宋豫學道:「妳還記得後來跟妳合作最多次的那個劇組,其實一直很窮的事嗎?」

  「我記得。」那位製片人沒什麼名氣、甚至已經拍了不少作品還難得投資公司青睞,每回找上的劇組約莫八成都是惺惺相惜的固定班底,也是因為如此才屢屢找上自己──那劇組就是陳助理所在的那個劇組,也因為如此他們幾乎請不到重量級演員,只能從邊邊角角的地方攻略,企圖提升知名度與製造聲量。

  「他們會那麼冷門也是有原因的,後來好不容易靠著妳的劇本有起色,妳卻抽身了,最後他們頂著曾經風光的頭銜,其實至今還是一直不上不下。」宋豫學的這項消息也算是解釋了陳助理為什麼做了二十多年還是助理。

  有些工作十分「認主」,跟了一個人就會打上一個人的標籤、甚至功勞還得歸了大部分給提拔他的「主子」,往後要跳槽還得看雙方臉色。

  陳助理跟的王導演恰巧就是最不喜歡放人的一個,好處是只要有製片找上王導演、陳助理肯定有工作,壞處是王導演喝西北風時、他也得跟著喝西北風。

  「我沒那麼厲害。」

  「卻是他們救急的稻草。」宋豫學想起班云遙的概略經歷,又道:「我突然覺得妳以前就是誤入狼窩的小綿羊。」

  「的確,現在的綿羊應該都是圈養起來的。」班云遙朝外頭看了一眼,道:「我從前就是太幸運,被長輩和手足們保護得太好,才不知道竟然還會有這樣的事。」

  「其實學生時代的環境相對單純。」

  「或許是吧!」雖然也不是沒曾看過校園霸凌的新聞,但究竟不是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因此也不是很了解。

  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而其間班云遙無意間看見宋豫學專注駕駛的側臉,忽地意識到宋豫學之於自己而言也是在那些糟心事發生以後第二個闖入生活的「陌生人」,心裡頭突然有些不自在。

  一會兒後,宋豫學突然感到班云遙的不安,又開口問:「後來妳搬到這裡來後,還有再交朋友嗎?」

  「沒有了。」班云遙笑了笑:「我連傳統市場都不去,只願意去超市──說起來,阿姨應該是我搬來這裡後第一個、也是唯一的朋友。」

  「我會不會是第二個?」

  這話一出口,不但班云遙愣住了,連宋豫學自己也愣住了。

  這話說得有點輕浮了。

  宋豫學沉默了許久,才道:「對不起,我沒有冒犯妳的意思。」

  班云遙卻笑了出來:「阿姨這麼活潑、宋伯伯也很幽默,你怎麼就這麼正經?」

  「那是妳沒看過他們談生意的樣子。」宋豫學為了緩和剛才的氣氛,主動揭了自己的短:「如果不是他們看我一點都不圓滑,也不會故意把我放在公關部門、又得兼著盯業務部。」

  公關部門啊!想起來就渾身發毛──那是得考驗及時反應、口才、心性與演技的可怕部門;另外兼著業務職,同時也代表著得承受業績壓力並且得要有強大的交際與談判手腕。

  「宋伯伯很看重你。」

  「我是他們兒子。」宋豫學可能是想起了從前因為還是生手而焦頭爛額的時期,不住苦笑了一聲,又道:「妳現在呢?在做什麼?」

  「做文書翻譯。」班云遙笑了笑,道:「我大學時專攻西語,後來離開編劇職後又讀了翻譯所進修,表哥讓他學妹介紹給我能夠線上工作的翻譯機會,後來也就做開了。」

  「自由翻譯?」

  班云遙應了一聲,道:「是啊!挺自由的,又不需要四處跑。」

  「可惜我們公司沒有發展西語市場。」

  班云遙笑道:「想介紹我工作啊?我現在很忙的。」

  宋豫學難得聽到她語調如此輕鬆,心裡也莫名開心了起來,又道:「如果妳英語翻譯也行的話,我倒是想請妳幫忙。」

  「術業有專攻,普通的還行,深一點的如果你有需要、我恐怕要替你轉介了。」這其實也是婉拒的意思,至於為什麼說得如此委婉,主要還是在於班云遙的好奇。

  宋豫學似乎聽不出班云遙的話來:「就是一般的文件,只是我們公司的編制精簡,如果要讓內部人員翻譯恐怕還要他們加班,與其如此不如外包還比較划算。如果妳方便,我再拿幾份非機密文件給妳看看。」

  班云遙應聲答下。

  而後,兩人竟因此聊了開來。

  宋豫學說起了他在國外的留學見聞與語言上遇上的笑話,班云遙的經歷沒那麼豐富,卻也挑著能說的工作經驗說給宋豫學聽,直到最後索性又與她吃了頓飯才將她送回家。

  車子停在宋家門口,又換了班云遙駕駛回家。

  巷口有位戴著棒球帽的男人悄悄地以手機拍下一切。

Leave a Reply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