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桑榆
日已向晚。
榆離開了來來去去的野差下屬們,又一個轉身閃避了總黏在他身後叫著「阿爹」的白薊,來到了一處由白紗充作簾幕的房內。
這裡與野差們所待著的廳堂和居所不過是前後院的差別,但由於隱蔽得宜,至今仍是榆的淨土。
這房間內不過就是一個全然無裝飾的木板房,空間亦是不大。只有一張矮桌上頭放著一小壺酒與一個小杯子。
榆總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去喝一杯酒,從朝晨斟上一杯,而後在一日的忙碌後在就寢前將其喝完。而那一個小壺共能倒進那僅用兩指便能捏起的杯子三十次,因此每當榆需要重新添滿一壺酒時,就代表又過了一輪陰晴圓缺。
雖然這麼一個小房間之於他而言是個只屬於自己的僻靜處,但偶爾還是會有人來打擾。
榆屬下的野差不可能不識相地越過界線,而在上頭的「那位」更不可能紆尊降貴地來訪。因此在榆掀開白紗簾之前,自是知道映在其上的身影也只有那個人才能擁有。
黥。
那位不知道讓自己該怎麼說的同事。
雖說榆與黥同納於主上的麾下,但兩人的工作鮮有交集。總歸一句榆為文、黥為武,兩人唯一的相同之處便是要尋覓合適的人選成為自己麾下的「野差」,為上頭的「那位」竭心盡力。
黥慵懶地臥坐在鋪墊著藺草蓆子的席位上,那本該是榆在這個小房間內唯一的席位。黥的衣襟略微開敞,豐滿的乳房曲線露出些許,而那曼妙的腰身也隨著她的坐臥姿態畫出無限美麗的起伏。「你今日早來了一個時辰?」
「嗯。」
榆踏入了檀木地板鋪墊作底的方型小房間,這間木板房的空間僅夠兩、三人伸展。既是自己的席位早被不速之客佔去,那麼榆也是索性走到了矮桌的另一側將要坐下。
看著榆那般毫無生機與反應的表情,黥不住笑道:「你這樣不顯得我鳩佔鵲巢嗎?」
榆挑眉道:「不是嗎?」
「自是不想這樣。」黥才說罷,便是隻手撐起了身子,一個輕輕的身形擺盪,便將身下的蓆子經矮桌之下滑向榆腳下。鋪墊地整齊。
榆道:「妳這樣較真的身手不用在這裡多好?」如此說著,卻是隱隱勾了勾嘴角,這麼順理成章地坐了下來。
黥嫣然一笑,那表情如嬌花一般煞是迷人。只看她貓野似地爬繞過了矮桌,便是這麼大膽地直接躺在了榆的腿上,原本略微斜散的頭髮在她抽起了自己的木簪後便是如瀑布般散落下來。
「做什麼?」
「沒什麼,看你。」
榆捏起了矮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小口,皺眉:「妳喝過?」
「便是舔了一下罷了。」黥瞇著眼笑著:「你最近的煩心事都浸入酒裡頭了,害我喝得苦。」
「那麼妳說,我有什麼煩心事?」
「你不是挺在意主上為什麼時至今日都沒有動作?」
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道:「我等同為下屬辦事不力──」
「胡說呢。」黥笑了笑,伸手撩撥著榆的臉龐直至下巴,劃出了一個不甚沉穩的曲線:「你明知道,是『時候』要到了。」
榆聽了沉下臉來,卻不見他有任何阻止黥繼續話語的動作,而黥也就這麼順勢地躺在他的腿上悠哉也似地說著自己的高見:「吶,你怕死嗎?」
榆皺眉:「我們本來就是死過一次的人。」
「不,你怕。……我也怕。」黥口中吐露出的話語已不是這麼游刃有餘:「我們都是置死地而後生的人,現下存在於此本就是撿來的。我們與那些野差們無異──」
說到這兒,黥停頓了好長一段時間:「先說好了!若是你決意與主上請纓了,我也要去。」
「為什麼?」
「我的資歷說來也比你長了些。眼下除了你以外,再也沒有與我同輩份的人了,我可不想看著認識的人又從身邊消失了。」黥涼涼地一笑:「野差嘛!……我們也是野差,是主上的野差。」
榆低頭朝著黥說道:「人終有一死。」
黥看望了榆一眼,道:「你嘴裡這麼說的。但我,可是確實地認知到自己早是已死之人的事。」
「為什麼?」
「聽天由命……」黥輕輕地嘆了一聲,難得藏有著哀傷的感情在其中:「那是我多年前的體悟。」
榆又拿起了矮桌上的杯子,啜了一口。「我也來一杯吧!」
「嗯?」
「讓我喝去你一天的日子也是不錯的?」
「不給。」
黥坐起身來輕輕地笑著:「鬧脾氣了?」
「沒有。……」榆停了一會兒,又道:「或許是有吧!」
只聽得黥又是笑了幾聲,接著便探手向榆的懷中,直接從中揣摸出一柄潔白的扇子打開端詳了幾許,又是將自己朱紅的唇印烙印其上。榆似乎已是習慣了黥的任性,眼看著她如此,卻是半點兒也不出聲阻止。
「你從前總會阻止我的。」
「白扇,再造就有。」
「你親手糊製的扇子,別說地如此廉價。」黥口中雖是如此說著,一面也將手中印有自己唇印的白扇拋諸腦後,道:「這般顏色,像極了血。」說罷,又躺回了榆的腿上。
兩人便這麼沉默了一陣子,這方黥才發話:「你不向主上請纓,我卻是過陣子就會走了。」
榆再度皺起眉來:「妳未曾跟我說。」
「我也還未曾與主上說。」黥的表情雲淡風輕:「你說過的,人終須一死。而我現在也是要去做個了結而已。」
「何時?」
「豈是我所知?」黥笑了幾聲,又道:「這會,覺得我重要了嗎?」
榆沉默以對。
「我們這種當差的啊!尤其是野差……本該如此命運。」黥瞇了眼,卻是從眼眶中流出兩道又深又濃的紅:「來了。」
榆深鎖的眉結未解,便是不顧衣袖潔淨便要擦拭黥臉頰上那兩道血湧。「怎麼這麼快?」
「所以我才說,豈是我所知啊!」黥微笑著,比起從前那份盪漾著的媚態,此時更多添幾分婉約與溫柔。「我作為野差的身分,要結束了。」
榆的語氣間露出慍色:「妳便放我一人於此勞碌?」
「啊啊,才不會呢!」黥睜開的雙眼滿溢鮮紅,卻妖豔地迷人。只看她伸出了自己的雙臂,將榆的頭輕輕地按下,與他四目相對了一會兒,這才道:「這會兒,可晚了。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