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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二章 做給活人看的
馮梓容愣了愣,以為自己真說錯了話、眼看著又要道歉,卻被歸萬年阻止道:「妳這年歲定已有師父、那就是在明的師父,而我方才被妳這樣叫了一聲、也就是在暗的,妳不用拜師、不用磕頭,往後也跟著叫我前輩就好,但我既受了妳這一聲『師父』,往後妳有需要問的、儘管來找我便是。」
「前輩,我真不曉得有這樣的規矩。」
「畢竟那是天意。」歸萬年感嘆地:「多年前我曾為自己推命,千算萬算、便是算到晚年我遲早得定下來,但我這性子定不住啊!想著若百年後歸於塵土時也不想讓女兒盡孝,直接讓哪個好心人給用草蓆捲去埋了或燒了都好,又或者曝屍荒郊乃至葬身野獸之腹,將自個兒的骨血回歸到恩養血肉的大地也是挺好,但妳今日這般可是要我隨妳一道去京城了。」
馮梓容不曉得歸萬年回了京城究竟會造成多大的轟動,但若歸萬年說到了這個程度,且不論自己已經口頭上認了這位師父吧!就算衝著自個兒的尊敬,這位老前輩願意去京城、自個兒也得幫忙才是。
然則馮梓容是想了又想,便是問道:「前輩這趟隨著我們一道回京城、可是會造成前輩的麻煩?」
歸萬年也跟著想了想,接著露出有些狡黠的笑容道:「好晚輩,老頭子就算回京城、也不想在眾人面前露臉,妳也是未來的靖王妃,能不能在王府裡頭騰一處房間給老頭子住?」
馮梓容抽了抽嘴角,道:「前輩,您是要與王府裡頭的師父們吵架嗎?」且不說太叔燿這般雲淡風輕、肯定是無所謂的,但那書樵陽還有幾位教功夫的老師父們真要鬧騰起來可是連靖王都得拉下臉來賠不是的。
「再不然、將軍府也可以?」歸萬年笑了笑,道:「將軍府那頭好,也不像王府一般有人盯著!」說著,又是取了新的茶杯添茶、喝茶。
「前輩,這事我畢竟不能作主,還得問過王爺才是。」馮梓容看得歸萬年轉趨於失望的表情,又趕忙補了句道:「前輩可莫要欺負晚輩是位還沒出閣的姑娘家,哪有人還沒嫁、就伸手管到丈夫宅邸的事情?這樣可有違倫常、是有違天道的。」
歸萬年聽了險些沒一口將茶給嗆出來:「小丫頭倒是現學現賣啊!」
「是前輩先提及天道的,所以這鍋我不背。」馮梓容一臉笑得燦爛:「前輩,我與家人們明日就要啟程回坤元府探望景家、順道還得與公主辭別,不曉得前輩是否能夠同行?」
「這就別了,一路上跟著走讓人瘮得慌,我且自在地一路北行,若是妳回到京城以後看見老頭子敲敲家裡頭的大門、可別認不出來將老頭子給趕走就行了!」
馮梓容笑了笑、又想說些什麼時,便聽得景宜穆道:「歸先生,可否有什麼法子不讓我兒子受苦?」景宜穆的話裡頭這時已是帶著恭敬與肅穆,與方才那般不服氣的模樣截然相反,看樣子似乎是想通了些什麼。
歸萬年看了景宜穆一眼,道:「他此世受的苦已盡,如今又談何苦處?」
景宜穆道:「既是如此,又為何要讓我那苦命的兒子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卻是與馮將軍無關,而是與你們馮家人有關。」歸萬年搖頭晃腦好一會兒,接著才牽起了微笑道:「如同亡者身後的葬儀也是做給活人看的一般,馮將軍大劫已盡,就是再死一次於他此世而言也不痛不癢了。」
景宜穆的雙手相互揉捏了一會兒,這才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走一走。」說罷,便逕自與自個兒的丫鬟近侍們走往茶樓外頭的迴廊去。
馮梓容看得景宜穆走遠,便是悄悄地問道:「前輩可是指我伯父的屍骨若要回到大燁、也將經歷波折?」
「聰明。」
馮梓容盤算了會兒,道:「我前些日子才想著要偷偷地將伯父的屍骨找回來、以全孝道,但如今聽前輩如此說著,恐怕也難了。」
「因為困難,就不做了嗎?」
「不可能不做,那是我對祖父母的一點兒孝心。」馮梓容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又道:「前輩,我生得晚、沒能與馮家人一同經歷過往的風風雨雨,我自然也不曉得過去的一切究竟造成他們多大的傷痛,但是只要我能做的、我定是要做到而且做盡,這事兒恐怕便連前輩要阻我、我也會變個法子行動的。」
歸萬年聽得樂呵呵地:「就是這般固執個性才能擔當得起如此命格!」
「前輩別笑話我了。」馮梓容無奈地笑了笑:「方才前輩不也說了嗎?盡人事或能易天命,我亦不過想盡人事罷了!」
歸萬年道:「老頭子活了八十載,就是很少見過有人能一條路直直地走到底,要麼折於威權、要麼折於生計,但若是妳……便連生死存亡威脅或許都容不得妥協啊!」
馮梓容搖了搖頭,道:「前輩,我真是死過一次的人。從前或許如此、只覺得老天將這命收回去我也就罷了!但如今我有我愛的人、也有愛我的人,我這廂卻也貪生怕死了。」
歸萬年不置可否,而後又是連喝了幾杯茶將一壺好茶都給喝光了,這才說道:「馮小姐,老頭子在麗州這兒等妳也算等到了、帶話也是帶到了,餘下的便等老頭子一路走到京城那頭去再往府上叨擾了!」
馮梓容聽了忙道:「前輩,『帶話』是什麼意思?」
「天機不可說白、但可以洩漏!如此而已!」歸萬年又是呵呵地笑了一會兒,便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馮梓容沒敢跑向前去攔人,只是開始想著今日遇上歸萬年後的所有對話,想著一次又一次、卻也沒能想出些什麼,於是又是嘆了口氣,跟著走出廂房找景宜穆去了。
景宜穆見到馮梓容後便曉得歸萬年已經離開,雖然時候還早、本來也還想帶著馮梓容一道逛麗州城的大街,但經過方才那一遭也沒心情繼續逛,便是在付清了茶錢以後與馮梓容一道回到周家。
周幼芍看著景宜穆一回來便扔著馮梓容不管悶往自個兒住下的客院去,當下也是擔心,便將馮梓容叫到了自己的院子問道:「妳祖母是怎麼了?怎麼不開心了?」
馮梓容不曉得該不該說,但又想著遲早周幼芍也會知道這事,便道:「祖母今日氣了一回、傷心了一回。氣的一回是怨咱們沒讓她曉得大嫂懷孕的事,傷心的那回是遇上了……噯!娘,您可曉得劉主簿的老丈人歸老前輩,是人稱江湖第一神算、神卜的老人家,我們在麗州湖畔的古榕那處遇著了他老人家,祖母與他問起伯父的屍骨究竟能不能回到大燁的事,後來便傷心了。」
周幼芍聽得有些緊張:「他老人家說了什麼?」
馮梓容將歸萬年的話簡單扼要地與周幼芍說了一輪,又道:「娘,這事不好再和祖母提起,況且也不是我們能夠決定的事,所以以祖母的性子而言,若是想寬慰她老人家或也不成、恐怕還會適得其反。」
「妳說得有理。」周幼芍點點頭,又忽地想起了前些日子景子珈與她提起馮梓容曾言想找回馮正惠的屍骨一事,又道:「子珈曾與我說,妳動過要往羯首那頭找妳伯父屍骨的事?」
馮梓容聽了一愣,接著才想起或許自己與景子珈所說的話已經經由她轉告了周幼芍,這才誠實地說道:「是,但我沒與祖母說起就怕若事情做不成、徒惹她老人家傷心。」
周幼芍勸道:「這事妳也別多想,若是那位老前輩說妳伯父的屍骨能還、那也定是能回來,娘可不許妳做傻事。」
馮梓容心裡頭沒同意、卻也沒能假意敷衍周幼芍,只道:「娘,我不會親身涉險、也有我的法子,這事我還是會擺心頭。」
周幼芍皺著眉頭道:「就算妳擺在心頭、妳還能做什麼?難不成妳想仰仗王爺幫妳?妳伯父死去的地方畢竟不在大燁,所以那也算是家國大事、又怎容得妳插手?」
馮梓容曉得周幼芍不會理解自己,但也沒想把她自己心裡頭的盤算說與周幼芍聽,只道:「娘,我只是捨不得祖父與祖母這般難過。」
「胡鬧。」周幼芍的語氣更加嚴肅了:「妳想為祖父母盡孝心自是好的,但卻不能不知輕重,難不成妳還要隻身闖入異地、將妳伯父的屍骨帶回來?」
馮梓容也跟著正色道:「娘,我不是傻子……」
周幼芍沒打算讓馮梓容將話說完,只道:「那日妳爹說的是對的,妳就算處處進退得體,但是卻總是沒將自己的性命安危放在心上!這都怪娘從前總慣著妳、沒教好妳,還由著妳學射藝、學騎術,這才讓妳的性子怎麼收也收不回來。」
雖然先前在景子珈與她提及時她也想著是馮梓容的孝心,但如今身在周家,自是深刻地想起了過往種種,因此心中的那秤桿子便也慢慢地傾斜,往自己執著的那一塊兒傾倒。
馮梓容看著周幼芍好一會兒,終究是沒選擇辯駁,而周幼芍說一說似乎也來氣了,又是繼續端著神色道:「從前妳還小時娘帶妳出城禮佛、有位官家小少爺見妳不說話好欺負、要拿石子扔妳,妳是忍下了,但後來那位小少爺要拿石子扔一旁的小沙彌時、卻看得妳要嚇唬他,還險些與他打起來!再說了,待到妳大些時候在面對保定侯那位侯爺時也是不管不顧地將自己當槍使!後來進了宮中後的事跡娘雖沒曾聽妳說起、卻也是從他人那兒聽到許多的!妳說說妳──」
周幼芍話說得長,一時間沒緩過氣來,便是停了好一會兒喘上幾口氣才道:「娘知道妳性子固執倔強、又是個坐不住的孩子,這才想著要讓妳與妳祖父學習射藝、騎術,想著好歹能夠讓妳吃些苦、磨磨妳的性子,卻想不到將妳的鋒芒給越磨越利了!便連往宮裡頭學習了也不見知事,頭一日入宮便與人家吵了起來、後來還被人搧了巴掌!甚至還給人推進了湖裡!妳沒說、但是外面的一張張嘴都在說,都說妳性子要強、動不動就要跟人吵架,妳……妳還總是在娘面前端出一副懂事的樣子,但卻是如此不知事!」
馮梓容這廂的神色意外地平靜。
她便這麼安靜地聽著周幼芍的訓,就算身後的魚竹與方純都想鼓起勇氣阻止周幼芍、卻也讓她偷偷地擺了擺衣袖給阻止。
起初,她是想解釋的、也是有些氣惱的,但後來聽著周幼芍越發嚴厲的聲音,她卻意外地平靜了下來。
彷彿外頭的風吹草動、蟲鳴鳥叫都闃寂無聲,時間、也忽地停止。
整個世界只剩下周幼芍對她的責備,甚至到最後房間內的顏色與佈置都一一消失,只剩下一道逐漸變得刺眼的白光……
周幼芍似乎這廂還在說著話、而自己也還在聽著,但隨著周遭的景色消失,最後便連聲音也完全無法敲入她的耳裡。
許久,當馮梓容意識過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舖有肉紅色床單的床上,旁邊還有像是耳鳴一般刺耳的噪音。
她明明閉著眼睛、卻能「看見」自己躺著的床鋪與周家宅院裡頭的床大為不同,但除了自己躺著的床鋪與蓋著的被褥以外、卻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事物,甚至連自己伸出被褥的手也沒能看見。
「滴……滴……滴……」
規律的聲音並沒有讓她感到心安,彷彿讓她想起了什麼一般、令她感到極度的緊張而恐懼,那找不到由來的錯亂如同充滿毒刺的海葵一般扎著自己的每一吋肌膚,甚至是內臟也都感到生疼!
而她的頭更像是被鈍器敲過一樣、感到難以忍受的劇痛。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當她竭盡所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後,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在一片黑暗當中。
她想開口、但只覺得難以呼吸。
陰暗而潮濕的空間裡,彷彿有什麼液體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她想掙扎、卻渾身沒有力氣,便連握緊拳頭也嫌費勁。
她只覺得自己要窒息於這一片黏膩而混濁的海中,直到更久、更久以後,她終於忍不住叫喊出聲,卻發現自己感到刺痛的喉嚨所發出的是嬰兒的啼哭──
咦?
如此似曾相識的感覺令她立刻冷靜下來,這不是十多年前自己投胎轉世時的模樣嗎?
依稀記得有繡著青蓮的藕紅色被褥染上了血堆在一旁,似乎這次的臨盆很是倉促?
然則她想環視周遭、卻被一道寬大卻柔軟的身子給擋住。
「恭喜二夫人,是個十分健康的女娃兒呢!」
不對。不是這樣的。
「恭喜二夫人喜得千金!」
不對,沒有這句話……
「是個女孩子啊!公爹倒是猜對了,卻不曉得夫君喜不喜歡。」
不對,這也不是熟悉的聲音!
「二夫人,這是廚房那頭熬的湯,快趁熱喝!」
隱約有湯匙與碗碰撞的聲音傳來。
「公爹可說過若是女孩子,便要喚為梓容,梓容、梓容,這名字倒是好聽。」
馮梓容渾沌的神智被那些陌生的話語中逐漸敲醒,直到最後她又再度用盡力氣大喊出聲──
那道強而有力的音浪衝破了種種看不見的屏障,將眼前的一切擊為數不清的碎片,她終於再度看見周遭的場景,發現自個兒已經「回」到周幼芍所住下的客院,而周幼芍則帶著點擔心的眼神看向自己。
「梓容,妳怎麼了?」
方純亦是走到了自己跟前看著自己的眼睛,甚至已經要拿出針來替自己醫治。
「我沒事。」馮梓容冷靜下來,又是輕輕地推開方純、朝著周幼芍道:「娘,對不起,我方才失了神。」
周幼芍聽了又板起面孔,道:「妳今個兒一早便陪祖母出去逛,眼下定也是累壞了,快回去歇著!」
「不用,我想與娘說說話。」馮梓容吸了口氣,又道:「娘覺得我不知事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經許久沒聽見娘對我的訓話了、如今腦子又清醒了些。」
周幼芍聽了一蹙眉:「妳眼看也是快出嫁的人了,妳在家裡頭還有馮家護著、管著,再怎麼樣亂來也有一定的限度,眼看著王爺似乎寵著妳、要王爺任著妳任性的話該怎麼辦?誰來救妳性命安危?誰來保護妳?」
馮梓容牽起了嘴角,道:「娘,這事王爺也與我說過,我只能應你們、我不會隨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卻不能應你們更多。」
周幼芍的神色十分嚴肅:「妳是長大了。」
周幼芍的這話並沒有誇讚的意思、更不帶感嘆。
馮梓容只是靜靜地望向自己此世的生身母親,克制自己抿著脣的欲望、盡可能地展現表裡如一的平靜。
「巢中的幼鳥翅膀硬了、就會想飛。」周幼芍嚴肅的神色緩了下來,接著竟是變得有些平淡──不,或許是過於平淡:「娘左右管不動妳、也不能了解妳究竟想做什麼,或許往後就讓妳祖父帶著妳便好。」
馮梓容本來不曉得周幼芍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麼重的話,但仔細想想,且不論自己一去沙玉數年,打從自己從沙玉歸來以後,周幼芍便一再地違反原則、違反本性縱容自己,想來壓力也定是累積到了一定程度、不得不發作了吧?
是以方才周幼芍才不斷地與自己翻起舊帳來,或許就是藉此不斷宣洩長久以來所累積的壓力……
馮梓容不怪她,因為以周幼芍如此壓抑的個性而言,若是這一時半會兒沒與自己說出真心話、恐怕憋久了也會落下病根。
只是她仍是很難過。
她的心也是肉做的,她也真心敬愛這位母親,所以她的言語都像是一柄又一柄被磨得銳利的刀鋒刺向自己的心。
馮梓容原以為自己會掉淚,但她卻沒有。異常的冷靜吞噬了她所有的情緒,最後在幾度斟酌以後,這才緩緩地開口道:「娘,我明白了。」